《現此時先生》 作者:黃春明

 

蚊仔坑的三山國王廟 並不大,更談不上堂皇,倒是和小山村相配。廟早已經破舊了,這也跟留在村子裡的舊農舍、老貓老狗和老年人,都顯得很相配。整個村子,一年到頭都籠罩在慘澹而和諧的空氣中,始終不失那一份悠然自得的神情。

三山國王廟 算是小山村的文化中心。溽暑的夏天,就在廟庭的榕蔭下,酷寒的冬天,就在廟內的廂房,沒有一天,小孩子們不來這裡蠶食未來的時光,一口一口地濺出歡笑和哭聲。老人家來得更勤,沒有一天,不聚集在這裡反芻昔日的 辛酸,慢慢的細嚼出幾分熬過來的驕傲和嘆息。

上廟來的小石階,和午後三點左右的秋陽,從背後打過來的角度,正好把冒出石階的一頭銀髮,化成一道閃光,射向聚集在一塊的老人堆裡。

「現此時來了。」

面向石階的老人,抬起頭淡淡地說。

其他人轉頭的,回頭的,都往石階那一邊望一望,又淡淡地恢復他們的原狀。占了現此時的位置的人,稍移動一下身子,板凳上就多空出一個座位來。

「中午多貪了一杯就睡過頭了。」一邊說一邊用手裡拿著的報紙,揮拂一下板凳。

「福氣啊,能睡。像我,每天晚上躺下去,兩蕊目周像門環金骷骷,到了半暝三更,連螞蟻放個屁都聽見。」

「我還不是一樣。怪的是,坐在椅子上並不想睡,不一時久卻啄龜,啄啊啄 啊,啄到跌落椅腳……。」

「一樣一樣,不用講,都老了!」

「……」

十三個老人,你一句,我一句,有關老化現象的經驗,每個人都表示頗有同感。

「好!有沒有人帶報紙?」現此時把攤在腿上的舊報紙,用雙手向外側輕輕抹平。「到外頭多少帶一點回來。這一份是金毛的孫子給我的那一批,這是最後的一張了。」

省內有幾家發行上百萬份的報紙,卻不曾派報到這個小山村,好在這些老年人不愛計較慣了,報紙的日期算不了什麼。他們的舊報紙的來源,不是從山下雜貨舖子包東西回來的,就是上城的人,順便到車站撿回來的。

多少年來,三山國王廟 的老人,除了和其他鄉下的老人一樣,大家喜歡聚在一起,古今中外,天南地北地閒聊之外,他們多了別地方少有的日課節目,那就是現此時唸報紙給大家聽。實際上並沒有人要求他,強迫他,也沒有人利誘他叫他這麼做。只是在他中年患了嚴重的氣喘性心臟病,有了充分的休息時間後,為了排遣無聊,唸唸報紙給當時父執輩的老年人聽。那知道,這麼一唸,一直唸到今天,自己也有七十五、六歲了,還唸給村子裡僅有的這些老友聽,只是人數大不如前了。經過這麼長久的時間,久而久之,就變得唸的人不唸給人家聽也不舒服,聽的人不聽人家唸也不對勁的這種內部濃厚,外表平淡的關係了。就因為如此現此時這個名字,也扎扎實實地活在小山村這個社會了,至於他的本名已不重要,也沒有人會有興趣,恐怕知道的人不多,也不會有人想知道。因為現此時的由來,與他頭一次唸報紙給人家聽的那一天就開始取代了他的本名。

當時,雖然他在日據時代的小學當過小使,是村子裡唯一認識一些字的人,但是開始時為了要緩和心裡的緊張,以現此時當著唸報紙的開場,接著以後,幾乎沒有一次是例外的,第一句就是「現此時啊」,沒有講「現此時」就沒辦法接下去唸,甚至於每一小則,每一段落的開頭,也是「現此時啊」地才能接。並且在唸報的過程中,把國語的文字譯成閩南話,是一件不是很容易的事,常常會卡在腦子裡,但是他嘴巴卻不想停,所以在腦子裡還沒把話翻過來或是找出出路之前,嘴巴就不停的說著「現此時─,現此時─,現此時啊……」,像是唱片跳針,一直要等到把話翻出來。有時字看不清楚,或是遇到不懂的字,也一樣會發生跳針的現象。可見現此時取代了他的本名,這完全是同樣是名字,在同一個人的身上,所表現的生命力的不同,而見存亡。

「現此時,棉被松的兒子邀福州仔的兒子斬雞頭發誓,現在怎麼樣了?」

「你們又沒有新的報紙給我,我怎麼會知道。」現此時把才戴上去的老花眼鏡摘下來望著大家說。

「後來聽說斬了,在城隍廟 斬了。」

「又沒怎麼樣。選舉過了那麼久了,……」

「說真的,什麼誓都可以發,雞頭可不能亂斬啊!」年紀最大的阿草,深怕土龍忽視斬雞頭的嚴重性

,他強調著說:「我就看過。我那時還小,下庄有個媳婦想毒死婆婆,證據被捉到了,還是死不肯認。婆婆當天跪地頭髮打散,燒香責告天地邀媳婦斬雞頭。媳婦硬到底,雞頭落地,第二天就死了。屍體的兩隻眼珠子不見了,是被雞啄的,臉上和全身的傷痕,全是雞爪抓的,更奇怪的是,眼窩和爪痕,才隔天就長滿了屍蛆蠕動。」

雖然天上還可以見到太陽,在舊廟和濃濃的榕蔭的包圍之下,適時吹來的陣風,一時帶著一股陰氣掠過,有幾個關節有毛病的,卻同時覺得一陣痠麻。屏息間,金毛囁嚅一下問:

「阿草,雞頭斬掉以後,雞拿到那裡去了?」

「愛人罵,……」

大家的哄笑聲,大嗓子坤山回金毛的下半句話,就沒人聽清楚。榕蔭外的太陽的輻射,又開始溫暖老人,他們的身體,他們的舌頭又化軟,話也滑溜。

「不過現在斬雞頭確實不應驗了。所以那些候選人,才敢動不動邀人斬雞。要是我,我也敢!」

「你們知道為什麼現此時斬雞頭不應驗嗎?」現此時把報紙捲成筒狀,拿在手裡當指揮棒似的問。

「你知道?」

現此時定著詹阿發看:「你想考我?我現此時當假的!」他心裡有一股禁不住的喜悅:昨晚苦苦想了一個晚上,發現了為什麼現在斬雞頭不應驗的道理,方才一路往廟裡來的路上,就急著想逮住機會發表。現在機會來了。「以我思想起來,現此時斬雞頭無應效的原因,就是斬來斬去,怎麼斬,斬的通通都是美國生蛋雞、飼料雞。現此時你們誰敢斬土雞看看,」他想一口氣說完,但氣喘中氣顯然不足,剩下的一句也得停下來喘幾口氣,才慢慢的,「現、現,現此時,那、那就有戲看了。」他用右手用力的壓著左胸,裡頭心臟不怎麼尋常的撞動,叫他提醒自己,不能過分激動。

「嗯,有點道理。」

「那,那,……」金毛憋不住心裡的話,才開口,坐在旁邊的坤山岔開他的話。

「你又要問那些雞是不是?」

「是啊─!那……」

金毛的話又引來大家的大笑給衝了。老人家笑得有的流淚,有的忙著舉手拂去嘴角淌不住的口水。

唯一沒笑的是金毛。他覺得十分冤枉,問問雞哪裡去,為什麼有這麼好笑?他絕對沒有想吃雞肉的意思。只是一直想不通,那些人斬雞頭之後,把斬完了的 雞拿到哪裡去了。因為說到斬雞,他可以想像到雞被按在地上,但是一斬了之後,雞哪裡去了?誰拿去?吃了?丟了?丟到哪裡?這一連串的疑問,一開始就叫過去窮怕了的他,執拗在那裡轉不過來。

「金毛我問你,現此時你是多久沒吃過雞肉?我現此時真正把『雞』放在你的面前,看你還行嗎?」現此時把後頭的「雞」字,用國語說。

這一夥老友,在短短幾分鐘之內大笑三次,笑得有點累,心裡卻覺得很有收穫似的愉快。

「金毛,你做個好心,讓現此時講完再問好嗎?」

本來金毛只懊惱無語,經阿發這麼一叮嚀,一股冤氣又升到喉頭,他才開口,聲音還沒發,阿發搶先開口了。

「擋,擋,擋下!」他看金毛嘴合攏了,就對現此時說:「現此時輪到你。」

「現此時啊!剛才說到哪裡了?」

「斬美國生蛋雞,……」

「對!現此時你們想想看,雞頭一被斬斷,雞鬼一下子就闖入枉死城告狀,地藏王聽不懂阿啄仔美國雞在說什麼,地藏王問美國雞,美國雞也聽不懂,當然就得不到地藏王的討命符。所以斬美國雞仔無應效。這是一說。」他眼望著金毛,怕他又開口引爆出大家的笑聲,而打斷了他的演說。他大聲而急著說:「我還有一說,現此時美國雞仔都是生蛋的白雞,斬雞發誓的雞是要公的才行啊,公雞變鬼,討起命來才凶惡,現此時母雞?」

對於這個論點,現此時看到大多數的人都露出懷疑的眼神時,他重新大聲一點地說:

「報紙說的,報紙。……」當他又覺得心跳踉蹌時,自然的就把右手放在左胸上用點力。

從他長久唸報紙給老人家聽的經驗,只要說是報紙說的,他們就無條件的相信,所以他也常常把自己的看法,夾報紙說的權威來建立他的地位。這一點,最明顯的地方是,他愛發表意見,愛批評,感覺上他是最講道理。爭論間,也最愛提醒別人要講道理。

「話要說得有道理。現此時我再舉一個例子。我家文龍的老大,他要轉大人,我媳婦用公雞燉九層塔,結果吃了兩隻公雞,一根毛都沒長出來。後來才發現,吃飼料的公雞沒作用,就改燉土雞的公雞。呵!現此時才吃完一隻,聲音馬上裂叉,變成小大人。現此時啊,這不是很好的證明,斬雞頭不斬土雞仔怎麼會應驗?」

現此時從他的生活經驗,和他認識的知識、民俗信仰,用常識上的邏輯把它組織起來,再加上出自於他常說報紙說的口,說出來之後,不管是什麼,在三山國王廟 的圈子裡的人聽來,確實有個道理的模樣。

「嘿!這麼說來,斬雞頭發誓還是會應驗。」

「最好還是不要試。」

旁人這樣的話,無非都是在服應現此時的話。這種氣氛對現此時而言,是很舒服的一種滿足。金毛趁大家不備,把忍了幾次的話,說了出來。

「真的沒人知道?」他的意思還是離不開斬過的雞,拿到哪裡去。

這下連現此時也笑了,因為他要講的話講完了。

「這個金毛也真是的!現此時看誰知道那沒頭雞拿到哪裡去的,快告訴他。不然,我看他現此時心也不會甘願。」

金毛並沒領會到話中有話,他反而覺得現此時終於替他說出他的心聲了:

「對對對,就是這麼意思嘛!」金毛的那種舒暢的樣子,好像一直憋得快閃出來的一泡尿,終於找到地方放出來了。

金毛的緊張一解除,大夥似乎顯得更融洽。這時候現此時的個性,很自然的有個慾望,要他拿起報紙來唸,而成為大家的中心。剛才捲成筒形的報紙重新攤開抹平,然後戴起圓鏡片的老花眼鏡,乾咳了幾聲:

「現此時啊!」發現還有人沒注意,他又咳了一下,「現此時啊,」看到大家都聽他之後,他低下頭唸起來了。「現此時,福谷村黃姓村民,就是說福谷村那個所在,有一個姓黃的人,其所飼養的母牛,日昨生下一頭狀似小象的小牛。知道嗎?唷!現此時,這位姓黃的人,他所飼的牛母,昨天生一隻牛仔子,不像牛,像一隻小隻象。大家不要說話,下面還有。現此時小牛經過飼主小心照料,可惜隔日即告死亡。……」

這一則原來只佔邊角補白的小消息,引起這些老人家莫大的興趣。

「福谷村?」

「福谷村不就是我們蚊仔坑嗎?」

「對啊!蚊仔坑就是福谷村嘛!」

「還會有別地方也叫福谷村不成?」

「是!是我們這裡沒錯。現此時我差點就忘了,剛才明明大家都沒注意到。」

他們作夢也沒想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也會上報。這對他們來說,是小消息,大事件哩。他們受寵若驚地叫他們難以置信。

「蚊仔坑?」最年長的阿草說:「蚊仔坑?別的地方我不知道,要是蚊仔坑,不要說我,我們這裡面有誰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的新聞?」

現此時也愣了,如果說是福谷村的事,他跟大家一樣十分清楚的啊。印象中絕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過,但是他一向代表報紙說慣了,他也對自己的認識有點懷疑。他看報紙的日期說:

「十月二十一日。」

「今天是幾號了?」

沒有人一下子能說出幾號來。

「今天農曆是初三,那麼,那麼?……」

「好像是不久的事,雙十節才過了不久嘛。」

「管他多久,管他今天是幾號。」坤山說:「我一步都沒離開過蚊仔坑,假如蚊仔坑有這樣的事,我不可能不知道。再說,其他人也不知道。這不就奇怪嗎?」

現此時望到那裡,那裡就有一雙疑惑的眼睛望著他。

「慢著,蚊仔坑最大姓的是廟口姓詹仔底,再來就是埤仔口姓張的,苦棟腳的姓林仔。剩下來坑頂的住家,沒有一戶是姓黃的。」阿草瞪著現此時看。「母牛,誰不知道全村子只剩下三頭母牛,兩頭在我們姓詹仔底,還有一頭是在坑頂。還有哪裡有母牛的?」

現此時也知道,但是大家帶著懷疑的眼神逼視他時,本想跳出來表示同樣的懷疑的他,卻又退回報紙的一邊拿不定主張。自從他二、三十年來唸報紙給人家聽,只有增加他在這小山村的社會地位和聲望,向來就沒碰過這麼尷尬的情形,另方面他錯估了大家的反應,以為大家已站在對決的一方,而使他緊張了起來,心跳也加速,呼吸間的不順暢,隱約令他意識到氣喘要發作。他的右手更用力地抓著左胸的衣服。

「騙瘋子!蚊仔坑的母牛生小象?」金毛的話像迸出來。這一次大家沒笑了,認為金毛的話就是他們的話。

現此時看是金毛,覺得不該讓像金毛這種沒什麼知識的人喊暍他。所以他用力地彈一下報紙,大聲叫嚷著說:

「報紙說的啦!你們不信?!」

不知道是現此時的聲音大,或是重新意識到是「報紙說」的,大家原來採取攻勢的懷疑態度,一下子又畏縮到無聲無息的疑惑的神情。

片刻的靜止間,只有那一張被彈裂的報紙,有一半隨著現此時垂下來的左手,垂到地上隨風翻了一下。

在場的人都注意到現此時的氣喘有點發作了。有關這一則小消息的爭論,大家本來就想如此收場作罷。但是,現此時有所堅持。

「列位,現此時啊,趁太陽還沒下山,我們一起到坑頂去看看,到底母牛生了小象沒有?」

大家並沒表示什麼。

「現此時啊,居然報紙這麼說,我們就上去看看嘛。」現此時看著大家,露出疲憊的笑容:「報紙說的嘛!」

太陽將要從坑頂的那一邊往下墜,由現此時帶隊的老年人,從這一邊沿著相思林的小徑往坑頂爬。

太陽越墜越大,老年人已散落不成群。

太陽越低越紅,現此時落在最後頭,抱著一棵相思樹喘息。金毛停下來關心地俯視他,想說什麼,卻說不出話來。現此時的身體抽了一下,金毛焦急地跑近他的同時,他鬆抱而慢慢的滑倒在地上。現此時最後一眼的印象,覺得金毛的身影竟是那麼地巨大。

大嗓門的坤山最先爬上坑頂。他望一下已失去大部分光芒的落日,回頭向下面叫嚷:

「到了─。」

下面從不開玩笑的金毛的回音:

「現此時死了─。」

一片很清楚的幽靜。

「現此時死了─。」

 

 

備註: 摘自黃春明的《現此時先生》

黃春明的小說,鄉土味濃烈,人物角色鐫刻細膩,語言對話讓人有置身其中感受。人性善良,文辭洗鍊。可以耽溺其中,有滋有味。收錄在< 放生 >台北: 聯合文學,1999十月。原載 < 聯合報 > 副刊 1986 3.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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