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燭  part 5  作者  周梅春

 

旗山是農場工人唯一休閒去處。

熱鬧的街市充斥來自各方謀生的攤販。

大清早,賣杏仁茶的,魚肉蔬菜的小販,一個緊挨一個排成兩行,自成一個菜市。 琛仔、福仔、進財等一行同是來自北門郡的夥伴,進到旗山,到處碰到同鄉,一路招呼一路逛。不久落座一家茶館,飲茶嗑花生、天南地北閒聊起來。

「琛叔、福叔、進財叔…..」茶館前面擺攤賣麻糬的明仔, 十來歲,伶俐得很, 每次見到琛仔一夥,總叫得親熱。

「幼年跟隨爹娘搬來,爹死了,家裡一個病弱的母親,全靠他供養。」跑堂曾經這麼說:「是你們北門郡人呢。」多了這層關係,琛仔一夥沒有白來的道理,每回總要光顧幾個麻糬。明仔見了他們,知道今日又要大發利市啦,嘴巴越叫越甜。

「喂, 麻糬怎麼賣?」明仔招呼未盡,就有顧客上來。

「一個二文錢。」

對方是個彪悍個子,不言不語, 伸手一捏就把數個麻糬捏作一團,丟下二文錢要走….。

「不對不對,」明仔一把拉住他袖子不放,「怎麼可以這樣?」

「你不是說一個二文錢嗎?」

「對啊對…..」

「那我手裡有幾個?」漢子把手攤開, 露出一大團麻糬。

「這是----不對,」明仔及得差點哭出來。「怎麼可以這樣?不行啦不行…..」

漢子要走,明仔不讓。漢子伸手一推,明仔一個踉蹌撞到攤子, 攤子倒了,麻糬滾到地上,一個個全沾了泥沙,全部成爛泥。明仔不由放聲大哭。他不哭身上撞痛,他哭辛苦錢全變成一堆爛泥巴。

 

漢子一發蠻橫,上前一腳將麻糬踩個稀爛。「我二文錢買你一個你不要,現在通通送我我也不要。」轉身要走前面卻不知幾時橫站著一排人,這些人一個個敞胸的衣襟,在腰間隨便打個結的,周身發亮古銅的膚色,圓古結實的臂肉,在陽光底下閃現一片刺眼光芒。

 

「滾開滾-----」漢子伸手一推,手搭在琛仔肩頭,卻像碰到銅牆鐵壁,痛得彈回來。漢子作勢要打,卻被琛仔一個過肩摔摔得老遠老遠。滾下斜溝去了。

 

琛仔轉身去扶明仔,站起身來,卻見進財一夥湧向漢子,幾個人圍揍一起。「不好!」琛仔跳上去拉架。「當心打死人。算了算了,回農場去吧。」

 

幾個人心不甘情不願停手,卻見漢子俯躺不起身。「裝死,起來。」

進財伸腳一踢,漢子翻個身,七竅流血,早就氣絕。

打死人了。

 

大太陽底下,一股陰風襲來,叫人陡地哆嗦地打了個寒顫。打死人了。

有人驚呼,有人奔逃, 大家都怕牽連, 剎那間整條街道冷冷清清變得空洞起來。

囂張蠻橫的人靜悄悄躺在太陽底下,幾隻蒼蠅在上面飛繞。

 

農場被包圍了。

手巾寮農場從進口處,四周幾百里地都被重重包圍。

琛仔一夥五人躲在蔗園不敢露面。

----幾天沒吃飯 也會把我們餓死。躲到甘蔗收割也還是會被發現…

進財說人是他們四個打死的 ….日本警察窮凶極惡 是出了名的,落入他們手中那裡還有活命機會?

 

餓到手腳發軟,想闖出去 。琛仔埋頭走小徑朝山下飛奔。找到興仔,要他晚上駕一輛牛車,車子裡多放一些稻草,到蔗園東面靠山的地帶來接應。

萬一被盤查,就說是新受雇的工人,你年紀小,不會被懷疑的。

 

不管興仔承不承受得起,琛仔拋下弟弟,上街買了一些糕點,立刻折返。
進入農場,一股蕭颯之氣。秋風起,蔗葉瑟瑟,琛仔將帽緣拉下,快步走在田埂小道。忽然遠遠走來一個警察。琛仔涼了半截,左手拿著糕餅,右手悄悄伸進左胸,那兒藏著一把利刃,一把用來護身的利刃。
騙過日警說自己是曾文郡人,不是北門郡。 日警揮手 讓他過去。

回到藏身處,幾個人狼吞虎嚥,將糕餅吃光了,也知道外面不如想像嚴重。叫人來接應,五個人引頸期盼。

 

遠遠聽到轆轆車聲,隨風聲靠近,琛仔要大家動作快 ....緩慢地一關一卡哨,過一關又一關,離開農場,離開期山,離開這一疊青翠的山峰。

晝伏夜行。琛仔第一次嘗到逃難的滋味。內心牽掛的,是太西社那一對嬌弱母女。回到太西,夜已深沉。

阿認睡夢中被驚醒,揉著惺忪睡眼,見到窗門外站著的人 睡意一掃而空。噓,琛仔作勢不要她出聲。「我出事了。」

 

「我知道。」阿認眼眶一紅,打開門,激動地望著,「今後怎麼辦?」

「誰知道,官廳在通緝,過一天算一天。家裡有沒有錢?」

阿認連忙朝櫃子裡摸索,摸出一個錢包,遞給琛仔。就這麼一點?算了,我馬上要走。官廳來查過。大家全知道。你一定不好過。不是我打死的,你相信。

阿認拼命點頭,眼淚已經流出來。琛啊轉身要走,阿認喚住:不看一眼孩子?

這才發現床鋪上兩個幼小孩子,才發現阿認剛隆起的肚腹又扁平了。又生了女兒。琛仔嘆了一口氣,轉身走了。走了,走了,琛仔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沉沉的夜中,阿認倚著門框哭出了聲音。

這一走,哪年哪月才能再相見?

 

琛仔出事正是阿認坐月子時候。日本仔到加搜捕, 全太西都知道琛仔打死人了。

「早知道是個浪蕩子啦,阿認瞎了眼才招來這麼個凶神惡煞。幸虧不在家裡, 不然,不知哪個倒楣鬼招惹了他白白送掉一條命哪。….」

 

阿媽得理不讓,整天散佈惡毒的話,把個琛仔說成無惡不作的歹徒。

益仔整天臉色陰翳不吭氣,只偶而在阿媽謾罵聲中喃喃自語:「二哥不是那種人。」

阿認是在百般驚嚇中生產的。又是女兒,又是賠錢貨。竟連阿公也不起勁,不怎麼關心。

月子裡全靠益仔幫忙。吃還是有的,精神卻是那般苦。大女兒阿貴已經能走能跑, 是阿公的寶貝曾孫。阿公待她比待舅生的幾個孩子還要好。阿認從小到大,一直跟阿公吃白米粥,不摻一絲番薯簽的白米粥。現在輪到阿貴吃了。這情景,看在那個舅跟妗眼裡就是那樣不舒服,打心底厭憎起來。

 

頂仔伯已經老邁不堪,歲月的飛逝,對他來說, 只是晨昏轉移,再無任何意義。倒是後妻跟她帶過來的孩子處處跟阿認作對,他看在眼哩,全明白,全都明白, 卻一點辦法也無。

「她不姓丁,憑什麼繼承丁家財產?」阿媽早已忘掉自己的孩子原先姓什麼來的了。」「我問過人家,阿認沒有繼承權。」

 

「我的田地, 我要給誰就給誰。阿認雖然不姓丁,卻是我丁家唯一後代。不能繼承我就用買賣方式過戶給她。這我也問過我知道。」

 

阿媽不動聲色恨在心裡, 卻常藉機挑阿認的毛病。 那個舅跟妗更把阿認當作眼中釘。常在阿貴跟他們孩子起衝突時破口大罵,「晚了人家一輩,還這樣囂張厲害。」

 

頂仔伯看看不是辦法, 歲數大了, 不定哪天說走就走, 財產的事物務必在閉眼前辦清楚。他要阿認一起去辦過戶手續, 阿認經打聽需要一筆為數不少的費用, 暗暗吃了一驚。身邊的積蓄都讓琛仔拿走了, 拿去逃亡。哪來的錢辦過戶?偏阿公催得緊, 阿認左思右想,不得不向鄰居阿坤嫂開口商借,「千萬別讓我阿公知道,他會生氣的。」( p . 80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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