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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荷22  

 

 

                  荷塘詩韻

 

    身材壯碩稍微肥胖的阿炳是大地主,家中有兩甲地要他操勞。當醫生宣布女兒素玲必須換腎才能存活時,身為父親的阿炳二話不說割捨了右腎,挽回女兒性命。那年女兒才十八歲,卻不知怎地罹患尿毒。病榻前女兒握住父親的手,淚眼婆娑哭著感謝父親再次給了新生命。那陣子,日子變得飄忽不定,女兒換腎,太太又為了田間農務諸多齟齬,煮飯侍奉公婆擔子也不輕,自己的娘自己清楚,枕邊人老婆,個性一條腸子通到底,任勞容易任怨難,阿炳母親有了年紀,飯菜希望能煮爛煮軟一點,偏偏太太喜歡猛火快炒,還嗜辣,無辣不歡,老娘菜一夾入口,被嗆到說不出話,放下筷子便破口大罵。俗話說:「做到流汗,嫌到流涎。」身為媳婦的阿炳太太,一轉身,眼淚汨汨流,無語問蒼天。都說嫁雞隨雞,可是宛如銼刀日夜銼傷彼此,這內憂外患,老天能垂憐化解嗎?

    阿炳是大男人,也是石磨心,夾在母親與太太中間,呵護誰都不是。莽夫一個,甜言蜜語不會說,埋頭苦幹倒不偷懶。正值壯年,捐了腎之後稍稍休息了一陣子,沒多久便又到田裡工作,舉凡拿鋤頭或駕駛耕耘機,樣樣都自己來,從不假手他人。仗著自己力壯如牛,總認為頂多睡一覺又一尾活龍了,根本沒把健康當一回事。當阿炳中風的消息傳開來時,村裡的三姑六婆也耳語著關於阿炳與太太失和的傳言,但沒人斗膽敢趨前當面問清楚。到底是什麼引發阿炳天天醉,才導致心肌梗塞的?然而中風是事實,從此田間農事只好阿炳嫂一肩獨力挑起。

    失去工作能力的阿炳有些大權旁落,吃飯動作慢很多但還可以自己來,阿炳嫂再不肯他吃肥肉及喝酒。飲食習慣上的最愛全數被剝奪,日子從彩色變成黑白。起先幾年還能自己盥洗,也充滿鬥志努力復健,村頭村尾挪動身子,找人聊天打發時間,後來買了老人電動車,勢力範圍偶而更擴及幾公里外的鎮上,鎮上有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一早出門,來個全民開講,時間咻地便來到中午,日子並不難打發。時間流轉,經過那場急風驟雨後,身體年復一年逐漸傾頹敗壞,年過七十以後來到生命黃昏階段,起居打理更形艱難,移動吃力,洗個澡也不輕鬆,老伴常冷嘲熱諷說他前陣子還可以,怎地最近「假仙」了起來,都不知阿炳葫蘆裡賣什麼膏藥?話語十分刺耳。沒有假仙,不敢奢想。其實是真的不行了。拖著殘破軀殼,因為不事生產,當年的意氣風發不見了,眼前給人感覺就是一副糟老頭樣。這模樣連自己都不喜歡呢,但是又奈何。女兒看不過去幫忙提出申請,終於來了一個印傭,在阿炳中風二十年後。

    他們喊印傭阿月,阿月才二十歲,花樣年華便飄洋過海來台幫傭。她手腳勤快,舉凡擦桌抹椅,煮飯洗衣,整理菜園,從來難不倒她。阿月都來了,怎地聽說阿炳還在浴室摔了一跤,住院一個多月才出院?原來阿月的年紀當阿炳的孫女都綽綽有餘了,阿炳嫂說什麼都不肯讓阿月幫阿炳洗澡。理由是老頭子坐在椅子上,只是動作慢一些,並非無法自理。阿炳嫂認為若凡事都非阿月不可,阿炳身體會退化得更快。聽起來很有道哩,但阿炳火冒三丈說:「以我的名義申請來的傭人,不是服務我,那請來幹什麼?」這話也不無道理。都說公說公有理,這內心幽微原原本本緣自阿炳嫂的一缸醋意。聽多了雇主與幫傭間曖昧的風風雨雨,阿炳嫂怎能不防著?尤其一回女兒買了好吃的櫻桃回來孝敬父親,阿炳嫂都還捨不得吃,哪裡知道阿炳很大方開口叫阿月吃,完全把阿炳嫂晾在一旁,是孰可忍孰不可忍,阿炳嫂恰好一腳踏入門內撞見,氣急敗壞當場把一盤櫻桃掃落在地說:「吃啊!看看誰家的幫傭有你好命?」真是懷璧其罪啊!可憐的阿月三番兩次莫名受到譴責,裡外不是人。事後旁人言起,說阿炳是故意摔跤,糖尿病嚴重還蓄意偷偷在外大吃大喝,引發水腫,剩下的一顆腎根本應付不過來了,大有一了百了負氣對抗的意味。儘管如此,經過一個多月的住院,好不容易把血糖血壓控制住了,水腫也消了,醫師終於宣布可以出院。

    阿炳最近不僅視力變差,連記憶也常短路,一回電動車怎麼打轉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在村外的產業道路上像鬼打牆一般胡亂衝撞,直到村人路過才把他帶回家。老婆還怒氣沖沖大大責備一番。他沒敢說是真的迷路了,就在自己居住七十幾年的土地上。想到老婆跟著自己,大把青春歲月都奉獻給這個家,彷如老牛拖犁,除了個性急躁,醋桶子一個以外,其實不能嫌棄了。可單就不願幫他沐浴,也不肯假手阿月一事,真的讓他很抓狂。阿炳是這麼跟別人說的:「我都幾歲人了,會不會想太多啊?」聽得左鄰右舍哄堂大笑:「那是不知道喔。至少你老婆怕呀。」往事悠悠,這話讓阿炳思緒拋得老遠,想起年少輕狂的十七八歲時,喜歡村子裡發叔的女兒阿娥,發叔是佃農,家無恆產,家世懸殊,父母說什麼都不贊同交往,儘管彼此情投意合。那是阿炳的初戀,一對戀人就這樣硬生生被拆離。阿娥後來經由媒妁之言嫁給一位警察,備受祝福的婚姻卻在先生一場值勤車禍後留下腦傷後遺症,智商也退化到不認得人境地。驟然生變還得挑起養育兩個孩子責任的阿娥,不得不把先生往安養院送。女孩子真的油麻菜籽命,半點不由人嗎?如果阿娥嫁給他,今天阿娥該不會這麼苦命吧?生命是單行道,各有因緣,如何算得?曾經偷偷要資助阿娥,幾萬塊卻全數被退回。原來愛情如此深刻鐫刻在阿炳心版上,隨著年歲而擴散,不見模糊反而清晰。一次在鎮上唱卡拉OK,整場再唱就是碎心戀這首歌,唱到淚流滿面,唱到在場的人看不過去遞紙巾。天暗了下來了,人世間滄桑,眉宇間的憂鬱此刻彷彿烏雲一團,頹廢的身子苟延殘喘著,內心的淒涼誰來安慰呢?阿炳瞇著雙眼喊了一聲「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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