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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羅任玲/ 光音之塵  

羅任玲 2020. 8. 9 

1

如果可以,我願意用一切去換回童年無所事事的午後,那些光線裡的細微塵埃與音響。聽微風的影子拂拭遠山,寂靜的白晝有蔭涼花香。

我非常喜愛的繪本《巨人的時間》,很少很少的文字。

其中一句是:

今天什麼事都沒發生。

從春到冬,年輕到白髮,頭頂著一棵樹的巨人始終沒做一件正事,(因為他是一座山啊。山能做什麼正事呢?)白天摸摸看看樹皮的紋路,抬頭是無盡的藍天。只有一次一頭母牛飛過,帶給他片刻驚奇。但也只是這樣而已,然後那頭母牛就消失了。

今天照樣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這樣也好。

彷彿午夢醒來,斜陽在窗簾外漸漸冷去。

發現一天又過去了。

2

白色書封有什麼不好?比起始終不變的封面。

匿名者在上面作畫。從一開始的純白,每隔幾年,就變成另一本書。

舊了黃了,長出抽象畫的斑斑點點。

像一個人的一生。

沒有一本白書封的斑點是一樣的。

那是時光的手繪,並沒有最後,因為永遠在變化之中。

3

約翰.伯格曾用「煙藍色」來形容一種「魁奇李」(quetsch plum),什麼是煙藍?那或許是我童年夏天的顏色。打開冰箱芬芳沁人的可爾必思牛奶冰。竹筷捲的(經常黏到頭髮的)夢幻麥芽糖。圍牆外草叢裡(總是被拿來加菜)的野母雞蛋。萬年溪漂盪一下午的雨中布袋蓮。沉默垂掛無人竹林的青竹絲。檳榔樹叢後凝視誰的瘋女人。偷挖地瓜一群人被追著跑的昏黃田野。母親自製的裝在餅乾桶裡的煙藍麻花捲。

4

羅斯福是我們家的第一隻狗。據母親說,是為了和鄰居的「拿破崙」一別苗頭,才取了這麼氣派響亮的名字。更重要的是,我們姓羅。

那年我四歲,站起來剛好碰到羅斯福的鼻子。記憶裡我從沒看清羅斯福的長相,牠不是伸舌頭舔我的臉,就是辛苦追趕自己的尾巴,要不就箭一樣衝出大門。在我眼裡,牠根本是一匹馬。

多年後,我在電視上看到高大的、毛色發亮的黑馬,總會想起羅斯福,那時牠已不見多年了。

羅斯福失蹤在一個冬日大雨的午後。母親說,她後來在街上看到一隻土狗,憨憨的,很像羅斯福。

現在回想起來,羅斯福其實只是我童年的一個暗影,倏忽消逝的詭異夢境。然而那樣的場景,我肯定是不會忘記的。

常常我在冬日的,接近新年的午後,聽著隱隱爆竹聲,念著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小胖、小白、美麗、小黑、哈巴、麻子、黑背心……那些伴隨我成長,在時光裡老去的名字,現在都像夢一樣遠了。狗的生命也和牠們的心一樣吧!可以卑微到只要一點不太好吃的食物、一盆水,就能一輩子守在主人身邊。而那時候我以為的地久天長,最多也不過十年光景。更多時候,牠們像羅斯福一樣,在寒風裡消失得無影無蹤,來不及留下哀怨的眼神。

5

生命中有幾次難忘的觀星經驗。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蘭嶼。那年我十九歲,參加救國團的活動,和幾個同學搭夜車到台東,輾轉來到蘭嶼。那時的蘭嶼不像現在,到處是觀光客。走在小小荒涼的島上,吹來熱帶海洋的風。晚上我們住進一個舊軍營,陳年的床舖和軍毯。睡到半夜,有人起來捉跳蚤。我也被咬了,無法再入睡,乾脆披衣起身到戶外去。夏末微涼的小島,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暗黑神祕宇宙,以滿天寂靜星光啟示我的,豐饒與深邃。後來我讀到周夢蝶的詩〈孤獨國〉:

這裡白晝幽闃窈窕如夜

夜比白晝更綺麗、豐實、光燦

而這裡的夜寒冷如酒,封藏著詩和美

甚至虛空也懂手談,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

我總立刻想起那晚的蘭嶼。百無聊賴夢幻星垂永不再臨的青春。

6

颱風將臨的黃昏,特別想念母親。不知她現在在哪裡?過得好不好?

母親直到五十九歲,我才第一次帶她出遊。我用「帶」,是因為母親方向感不好,在陌生地方從不會認路。但她喜歡看新鮮的事物和風景,因此出遠門時,常常很倚賴我。第一次帶母親出國時,覺得她像我妹妹。最後一次帶母親出遠門時,她已經像我女兒了,那次是為了一起帶二姊「回家」,我們這一生走過最遙遠傷感的旅程。 哥哥走後,我經常回台北陪伴父母。父親通常很早就睡了,我在客廳一邊和母親聊天,一面吃簡單的晚餐。尤其最後幾年,母親常和我聊起她小時候的事。我特別愛聽,彷彿也參與了她的少女時代。雖然在我眼中,母親從沒變老。或許是她始終保有純真之心吧,看她的畫就知道。

母親走後,想念她時,我就看她和我一起出遊的照片;或者看她的畫,看很久,便有一種會心的溫暖,彷彿母親從來不曾離開過。

7

忽然想起那年和母親同遊印尼。夜裡車子經過一個小村莊。漆黑之中只有車燈大亮,兩旁的樹布景般不斷倒退,枝椏錯亂指向夜空。偶然一、兩間民房洞開,門口板凳坐著面孔模糊的村民。被車燈打得過於蒼白的臉,有種鬼魅的錯覺。我一直記得後來經過一個車禍現場(那樣荒涼的小村那麼突兀的事故),白布覆蓋的人噩夢般靜止在幽寂無邊的大地上,只一秒鐘,就永遠消失在淡漠的夜色裡。

8

他攤開星空的藍圖,把自己擺在管理員的位置。

9

晨夢得句:關山冷,濕涼見雨芒。

10

又得到夢中一句:在每個時空斷裂的切面與自己相接。

11

王大同在午夜的廢墟裡夢遊。這就是所有詩的神祕性來源。就是波赫士的〈循環的夜〉,就是塔可夫斯基的《鏡子》,就是考克多的《奧菲的遺言》。

12

在夏天就要過去的茶水間,我遇見一個女人。

風軟的肉體,蘊藏著無數問號。

然而她不過是一只瓷杯,杯上的一幅圖畫。

誰遺忘了。在夏天就要過去的長廊上。

溫潤的肉身。冰涼的憂愁。

13

十三點過一刻。剛睡下去就有一個女人打電話給我,說她姓符,符咒的符,還是幸福的福?我請她再說清楚一點,就醒過來了,然後又昏沉睡去。如此反覆做夢二三,夢與現實的界線愈加模糊不清。

14

但這次,夢中的母親頭髮全白了。她在文具店裡,買新年禮物,對店員說著什麼。我在遠處跟朋友說:我要去找我媽了。

和從前一樣,當我對人提起「我媽」二字時就會升起的安心感。夢中我暫時忘了,四年前的今天,是她進塔的日子。

15

有一天,那些螞蟻就不再來了。永遠消失在跋涉過的山水。

16

蟬衣。另一則關於虛空的命題。

17

我喜歡的幾乎都是無人之境,像深林。星空。荒野。大海。即使其中有人,也非現實中人,大抵如夢。

18

我喜歡背影勝於正面。原因很簡單,靈魂是不需要五官的。五官很小,小到幾秒鐘就可以把故事說完。背影很大,大到可以為它說一千零一個故事。臉是文,背影是詩。臉是現實,背影是夢。

19

我在黃昏的河岸與海邊拍過許多夢與詩。那些陌生人走向未來,沒有表情。他們安靜,把世界帶到很遠的地方。

20

京都的西芳寺也是一面侘寂之鏡。

那些幽黯苔蘚,是旅人遺忘的明信片,寫滿了宇宙願望。光陰在其中堆疊生死,或許還有愛與恨吧?

苔蘚也懂得愛恨嗎?那麼細密溫柔的體膚。

卑微。簡約。優雅。極致。14世紀的枯山水在腳下,延伸到無盡遠方。夕暮徘徊的潭影,殘山剩水勾勒的萬事萬物──終將敗壞的繁花盛景。

夢窗疏石。夢窗疏石。如今他也凝視著滿園荒涼青苔嗎?

21

現實具象的美短暫且不可靠,唯有將其昇華到抽象層次,且駐留在大宇宙間,才可能永恆不朽。那是一種形而上的哲學之美。不像世俗之美,總是短暫而具衝突性,波動劇烈且令人患得患失;甚至美如羊齒化石,也都有瓦解的一天。 具象的美令人憂心,教人操煩;但只要美不再囿限於形體,就永遠不必擔心它會消解滅亡。詩人說的:「詩自身就是一種不滅的哲學之美。」而這不滅的哲學之美,非得與形上宇宙結合,不能至此。(待續)

【自由副刊】羅任玲/光音之塵

2020/08/10 05:30

 

羅任玲

22

在旅途中,獨自一人步行是最重要的。說我是在旅行中思考一點也不過分。

二十多歲開始踏上旅途的安藤忠雄這麼說。

這一點不奇怪。因為一個人就是一個世界。那樣緩慢,寧靜,深沉,永遠不必開口說不想說的話。

唯有獨行的時刻,才能清澈鑑照鏡湖般的寰宇。

23

讓山去高大,任天空去遼闊,我輩雖渺小,依然能從一莖野菊看到全世界。

24

歐姬芙的沙漠,閃電煙雲烈日花影,被白骨豢養的山谷。王者君臨於此,把死亡墳場天空收納懷裡。

25

波赫士畏懼的鏡子。誰都有過的,在夢與現實間拉扯逃離又再回來的,靈魂裡的那頭野獸。

26

有多少花朵在林中枯萎

或在山丘上死亡

卻沒有機會知道

它們自己有多美

艾蜜莉.狄更森的詩。那是人類視角的慨歎。

花不知自己的美,因而能自開自落,一切了無痕。總是照見自己內心,帶來苦痛歡愉的,只有人類吧。只有人才會有創造的渴望。即使如艾蜜莉.狄更森避世至此,也還是想寫。

那是打敗死亡唯一的方式。

27

世間的冷慄困阻從不曾因詩人的悟道而減少,但同樣的,大自然的美也因詩人的不斷追求,而流露豐盈的生機與智慧。它們就這樣在無常的人間交織,於片刻閃現永恆,且成為詩人無窮的命題。

28

面對幾近永恆的青山,所有人間志業都變得微不足道起來,再驕傲的人也不得不學會低頭。而永恆到了極致,竟是一種寧靜大寂之姿,教人深坐、定靜、凝想這超越一切的宇宙大化。

29

詩人完全明瞭永恆不可抵達卻可接近。詩,正是逼近永恆的一種姿勢。而山的莊嚴與水的無盡,無疑為詩人開啟了永恆之門。山水是詩的反影,詩也是山水的變貌,它們互動相生,繁衍無盡,只要山水存在一天,詩人便有無窮無盡的題材;只要詩存在一天,山水的形貌便將永留世間。

30

自開自落,一切了無痕的野薑花。

偶然一天,

沉默的你,

投影在我的世界裡。

年少時曾經喜歡的一首歌,主唱者是劉藍溪。

〈野薑花的回憶〉如夢一般,是少數空靈且詩意的流行歌。

劉藍溪清麗出塵,當年三十出頭的她,正當萬事皆好,卻毅然離開紅塵修行去。多少年過去了,成為道融法師的她,剃去頭髮,身著袈裟,依然那麼美。當然不是世俗定義的美,是智慧莊嚴之美。

31

比起「時間」,我一直更愛「光陰」。明明同樣的意思,後者就是比前者多了幾分情感和詩意。彷彿時間只是個冷硬計算的傢伙,光陰卻是有溫度有畫面的。多年前我寫過一首詩〈下午〉,最後幾句是:

光陰乘著死亡來去

像雨水一樣簡單

像無事的一個下午

誰靜靜

發現了夢

從年少就感受人生彷彿大夢,常常書寫死亡的我,每次重讀這首詩,總能輕易回到那個氤氳的午後。詩人梅新曾為這首詩寫過一篇短文,轉眼他也離開二十多年了。

現在?我又發現光音比光陰更動人。

誰知道呢?它們落下的塵埃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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