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和瞬間  ( 季節過後  代序 )    簡政珍

 

也許所有寫詩的動機都是共通的。為了在腦海裡銘記一個別離的場面或是一個逝去的臉孔。詩人把即將消失的時間空間化,使瞬間而逝的形體轉化成意象。詩人必須擁有其寫作空間才能叫做詩人,而寫作的空間是寫出來的。他不只是生活的詩人,而且是文字的詩人, 雖然作為一個生活的詩人可能更重要。不是生活如詩,而是內心不願接受現實的規範,總以某種瞬間的狂喜輕輕嘲諷既定的步調。

 

文字的詩人進一步想把瞬間展延成永恆。以文字的「形」取代語言的「聲」。人生的狂喜或感觸, 皆來自於瞬間, 但能體會瞬間,也即感受瞬間即將不再。詩人把某一瞬間凝結在文字裡。

 

某一方面來說,瞬間對於詩人最可貴。也許是詩人的平均壽命最短。但更重要的是詩人面臨現實的激盪,最易興起人生飄忽之思。不一定是自己生活的困境或命運的乖違,那種自怨自嘆, 總流於情緒的自瀆,詩作也只是變成個人自我的影印本。

 

詩不在於描述事件本身。而是對事件的感受。環視周遭生活的空間,一個茫然望著海峽的老者,一個夜裡從補習班拖著疲憊腳步回家的學生,一個送葬行列大跳裸舞的場 r景,點線織成這個時代的經緯。面對如此的景象,情緒經不起深思,總墜入某種瞬間的空茫,在沉默中自我抽離, 賦形於躍動的客體好似時間暫時停止,但悠然醒轉,總是時間或季節過後的事。

 

寫詩的衝動,表面好似藉由文字捕捉那已逝去的形象,但另一方面卻是填補那瞬間的空茫,好似一切人生的沉浮皆是難以改變的殘酷事實。而最殘酷的是眼睜睜的看著時光溜走。文字是使時間暫停的一種假象。

 

所以面對即將成為幻影的現實,事實上即面對詩人即將飄散的自我。移情物化無所不在,而無所不在卻也暗示原有的自我已不在。詩人永遠面臨這種類似矛盾的辯證式存在,一方面要擴大自我,變成外在的大我,一方面一旦成為大我,又深覺自我的岌岌可危。而兩相猶豫矛盾中,時間竟悄悄的流逝。有時瞬間醒悟,以文字急追,試圖以文字重新在時空中定位,以書寫肯定他的存有。

 

寫詩因此也是生死交替的過程,觸發詩作總是生死擺盪後的結果,雖是他人的切身經驗,但思及其中無奈,卻是自身如死前的空無。眼見農民面對丟棄滿地的柑橘,呆滯的是詩人的眼神,腫脹的是詩人內在烏雲蔽日的心境。人生變得很嚴肅寫詩尤其嚴肅,雖然這種嚴肅也帶有苦澀的笑聲。

 

寫詩前的心情猶如死,寫詩變成一種紓解。一種生。寫詩是對自我的一種交代,對自我心中縈繞不去的臉孔或情景但又深覺束手無策的一種平衡。那個面對滿地柑橘的臉孔早已被人們遺忘,所有的問題一陣喧騰後可預期將再重演,主事者仍可胸前配戴紅花在酒會中穿梭 。但詩使那一段日子以書寫空間的型態在時間的流動中留下一個標記,記下那個臉孔,記下詩人為此而感慨的瞬間。

 

但抓住臉孔這個形象需藉由文字所經營的意象。意象的構思是對詩人最大ˋ的考驗。空有動人的經驗和情感, 不一定就能寫出動人的詩。正如艾略特所說:詩的好壞不在於情感的強度, 而是文字處理的強度。整本詩集處理是否成功,由讀者自己評斷,但每一意象總是銘記某一瞬間的標誌, 希望以意象填補已經消散的人事。……( )

 

初版: 77 310

二版: 82 9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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