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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期待將有盈滿的時候 李偉涵

  《十三暝的月最美》,它的文字就和它的書名一樣,很溫潤、很美麗。故事本身,也如同李昂女士所說的:「這小說有極佳的說故事能力,情節好看曲折離奇……」然而即使好看,故事本身仍被一股陰鬱的氣氛所籠罩,大概是那個時代的關係吧。

  本書主角林月先的形象很特別,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的命運,必須委身於一個女子的名姓、妝容與衣著底下。主人翁心中的那種鬱悶,並非像連續劇那種灑狗血式的演出,沒有人欺負孤苦無依的林月先,相反的,他得到了很多貴人相助。然而這些溫暖的包容與相助,依然沒有將這些陰悶散去多少。

  這些陰悶來自於他對父母的思念、對自身命運的質疑。

  作者在第二部開頭處,用了一個很貼實的比喻,來形容小小的林月先心中對父母的記憶:

  生死未卜的阿爸、阿母的墳,都將變成被剉下來的甘蔗葉子一樣,原先的記憶還綠綠的,過兩天就在回想裡變黃了,再兩天便會枯乾並遺忘成泥土的顏色,那種很重要卻不被特別在意的顏色。變成泥土的顏色的時候,挽成一捲一捲的,堆放在灶腳角落,升火之前先放進一捲,劃一根火柴,它馬上熊熊燃燒起來。化成灰了。

  如果說家庭的支持,可以做為一個人在對抗命運時的力量來源與根基,那麼對父母的記憶都如此脆弱了,變成一個雖然很重要、卻不會讓旁人甚或自己在意的顏色,林月先反抗命運的擺弄,又何來的力量與依靠呢?他這樣的一個人要往哪裡走?

  因為這段形容記憶之脆弱的話語,讓我時不時就對林月先的遭遇感到泫然欲泣。即使他到了第二部開始,漸漸長成了男人,然而不論是在金葉姨、十三,甚至是在讀者的眼裡,似乎還是覺得老實做事的他是一個男孩,一個因為仍茫然無依而必須乖乖聽話的男孩。

  當他一個大男人終於學會騎孔明車時,他第一個想騎去的地方就是自己位於四瓦厝的老家。即使騎得仍不熟練,金葉姨不准許,天也漸漸暗了,也即使家裡頭根本已經沒有人可以看了,他還是偷偷騎去孔明車,在黑暗中亂竄,竄進了水溝,惹了一身傷。

  作者的文筆很好,寫情在行,寫動作也明快得讓人覺得歷歷在目。作者就用明快的筆將林月先騎車的動作寫出,那種心急看家的心情也從動作中顯露出來。那種心情顯露了出來,讓他看起來依然是個男孩,是個還記得要和母親去看海上的月亮、還想找到失蹤的父親、找到雖然破碎卻依舊有個形的家,進而找到穩固命運力量的徬徨男孩。

  可是這樣努力的他,卻跌入了埋伏在黑夜中的大水溝,跌得他一身傷,跌得孔明車都壞了。看到他這樣傻氣的舉動,又回想起他在第二部開頭用甘蔗葉來形容對父母親的記憶之脆弱,讓人更加難過。

  在本書中,大河與月亮,似乎是非常重要的意象。像林月先,他的思想總能像個孩子一樣,想起他和母親要一起去看海上的月娘的約定。

「阿母,海有像番仔埔尾那條河一樣寬嗎?
「比她還要寬。」
「有像她那麼大嗎?」
「比她還大。」
「像全世界那麼寬那麼大嗎?」
「憨囝仔。」
「阿母,有一天,我們一起去看海,好嗎?」

  這時恰好有月光灑進窗來,屋外的草蟲也被月色蠱惑而忘記鳴叫,兩母子浸在一片銀白靜謐當中,彷彿沒有重量的肉身緩緩升起,升起,他們看見在夜裡亮著暗暗的雲朵一朵朵一片片從身邊經過,夜風像對著他們呼喚,呼喚他們往更高更遠的地方看去,那裡,有一片靛藍的海洋,海中,緩緩生出一輪明月。

  在本書中,不只是林月先,對每個角色而言,大河往海洋的流逝,正象徵了歲月的意象。而當人們只能像河中的游魚順水而下時,他們希望當他們來到大海洋時,能看到的是一輪月,而且還是十三暝的月。

  因為十三暝的月將盈未滿,但是人們總能懷有一絲期待,期待她將有盈滿的時候。因為懷有期待,生活因此可以過得更踏實、更具活力,然後抱著這份滿足的心情,跟著歲月來到月亮終於完滿的一天。

  但是月亮只能完滿一天,人的生活不可能天天無憂無慮。所以當人們順著大河流往大海的時候,似乎也只能期待看到十三暝當夜的缺月,只祈求自己至少可以抱著期待活下去,不要讓時代連人對未來生活的期待都要剝奪而去。

  除了林月先,在家中還沒有任何變卦的時候,與母親也可以對未來擁有如此美好的想望。不論是十三,還是那個大澤大人,都是這樣的想法。

  因為連書中唯一的反派人物大澤吉三,都有因觀河觀月而生起的脆弱的一面,所以我才有一種感覺,這本書裡頭,沒有真正的壞人。有的只是立場不對盤的兩群人馬。

  作者寫人的文筆是全面性的。如同他本人在訪問中說的:
 
  在描繪人物的當下,寫男性時我是男性,寫女性時我是女性,寫台灣人時我是道地的台灣人,寫日本人時我比日本人更日本,寫林月先時我是林月先,寫大澤吉三時我是大澤吉三,寫豔姬十三時我是豔姬十三,寫脆弱時我孤單害怕,寫歡愉時我既歌且舞……

  因為全面性的人物書寫,讓讀者得以掌握每個人物的立場、思想與各種心情,好像也因為這樣的原因,使我覺得這本書裡面,沒有一個人的角色扮演是負面的。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辛酸甘苦,大澤吉三也是有情竇初開、思國想家的時候;投靠日本人投靠得相當徹底的鳥取見也有非常講義氣的時候;做茶室營生的金葉姨也有她不捨與仁慈的一面;以及陳添章、住在四瓦厝的眾人……

  這些描寫在在都寫出了深濃的人情味,使得本書的悲傷色調可以淺淡一些。

  不過我個人在想,會不會也因為這樣全面性的描寫,使得故事裡頭沒有提及絕對可惡、絕對錯的人事物,才使得評審李昂女士在評文中說:「晚近流行的不正面寫大時代、大事件,應該並非只為粉飾太平。『安全』書寫會不會流入避重就輕而至失去藝術之重?用這樣『痛苦』的歷史背景書寫出來的如偏重風花雪月,所為何來?」

  如果真是自己所想如此,我倒不覺得這是一個缺點,反而是讓人在閱讀時,因此能在苦難的心情中有所解脫的一個優點所在。作者的文筆也是一大優點之一,寫情的緩潤、寫事的條理、寫動作的明快,都能恰到好處,非常厲害。只是有時在敘述人物心情時,會用像唱戲似的「感嘆調」來寫,稍嫌做作、不自然了一些。

  另外,還有一個大缺點,就是本書寫得好像不是很完整。結尾的地方有些草率,整個力道都弱掉了。而且以這樣的視角結束故事,感覺上還有好多東西沒有交代完,比如大澤吉三這個人。如果這些事沒有交代完整,前面的鋪述似乎也就白費了。

  不過總體觀之,依然是一部好看、很美的故事。書中的每個人物皆能讓人在放下書後,仍記憶猶新。

  .本文作者李偉涵女士,新生代女小說家,十七歲時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希望之石》,備受矚目。另著有《密室逐光》等小說集。

遊 魂 盧兆琦

  寫在本書榮獲讀者票選首獎之後

  這麼深濃的一個夜,獨自趖遊人車絕跡的街道,凌晨兩點二十分的東京上野小島町。

  窄細的社區巷道連接商店街的街路,這街路又連接著通衢大道,都要讓人往哪裡去?這些人那些人,和人聲;右側的車左側的車,和車聲,這時都歇息靜定。我確知花還開著、草地露珠還淚著、樹和木都也仍還高大著││譬如上野公園前的那株銀杏,所以,我醒著。

  一直醒著,因為知道有很多人和事和物、愛恨情仇貪嗔痴都在,也都還張著燈明似的瞳眸,即便在凌晨兩點二十分,所以我必須看到,即便是小風推著游走的一條孤獨的影子,我也要看到那個解密的必須。可是,我無法告訴你我所知道我為什麼知道的必須。就算花瓣闔上朱唇,草苗趁著四下無人而竄生,樹冠又高上一公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花要說的、草要長的、樹要高的密語。
還有人、人和人、以及人間滋生勃發的訊息。

  入圍之後,開始掉髮,嚴重掉髮,並且隔著櫥櫃玻璃盯看一塊提拉米蘇,那是在長期白菜炒豆腐的食慾下,一種病態的想望。首獎從缺,就像久久一次揣著錢走到櫥櫃前指著那塊甜甜的夢跟店員小姐說,「請給我一塊,不用包,我馬上要吃。」她說,「最後一塊。別人訂了。」

  後來的後來,家裡的不給我買一柄新的牙刷,「你一個月賺多少錢?那牙刷還可以用。我的都用到刷毛卷曲哩!」

  頭髮不掉了,同樣的,我無法告訴你我所知道我為什麼知道的痊癒。就如同看著網路票選統計票數的小柱子,《十三暝的月最美》像樹和木高大著,去問了懂電腦的朋友,「我的電腦是不是又中了誰家獨傳的毒了?」

  一個說書人,雖說眼前只一位聽眾也要一直說到「且聽下回分解」,一個寫故事的人呢?說學逗唱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說書人只有一個天橋;我這個只會寫的人,一個長篇,卻有九歌、卻有網路、卻有讀者三萬五千餘,獲得最佳人氣王!

  至少有萬餘個讀者沉浸在最美的十三暝的月色中,無聲的感動與掌聲。

  像花草樹木和我的淚在這凌晨兩點二十分。

  前一日在永井先生(老師)的茶室裡,囁囁的請問他茶室該有的三件法器。《茶之書》說一是花器、二是掛軸、三是結界。先生說,整座茶屋就是他的花器,來賓的和服即是他的活動掛軸。他倒沒說他如何方圓、結界何處,或許是我沒聽清楚,因為這時聽見在微微的風裡吟哦斷續的俳句的倚牆修竹。

  在書寫《十三暝的月最美》的休息時間,尋來一只陶杯泡好一人份的茶漿獨飲時,我總思索我的三件法器為何。

  完成十一萬餘字時,終於悟到自己這一條遊魂可在何處結界,在這麼深濃的一個夜裡。

故事靜靜在其中綻放 蘇惠昭

  小說第一頁,林月先已年近九十,他的後代為達成老父眺海的心願,從中部將整個家族三代人搬遷到乾熱的高雄苓雅寮一幢大樓的第二十層。 最後一頁,林月先就在農曆十三的暗瞑,九十壽誕之前三天,結束他始於顛躓流離,終於家和事業興,幸福安祥的一生。

  《十三瞑的月最美》的故事靜靜在其中綻放,日據時代的人情街景、服飾飲食、市井活動,以及台灣常民面對日本統治的心態思想種種,自自然然如花開在它該開放的文字田野。

  九歌30文學大獎四部入圍小說中,讀者票選結果,人氣最高的就是盧兆琦的《十三瞑的月最美》,我想最大原因在它的故事線條非常鮮明,十一萬字的小說,差不多到第十二頁,從十歲的文君背著幾個大人在溪邊漱洗開始,我們的好奇就被點亮了這一家三口人,沒有報戶口所以領不到配給的文君、生下文君便臥病在床的阿母林月先,還有以殺豬為業的阿爸陳虎,這一家人在日本統治的台灣四瓦厝,一處窮鄉僻壤之地,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換句話說,我們已經準備好被帶進入這個故事了。

  然後情節快速推進。有一晚,警察大人?口酒後走迷了路,闖進月先家中,見色心喜,意欲強暴她,文君大喊救命,當晚陳虎因為擔心病妻趕早回家,正好撞見這一幕,他衝向?口,再抄起地上破碗往他臉上一抹,結果劃破頸動脈,打死人了。

  陳虎闖下大禍,趕緊毀跡藏屍,再把文君託付給同村的覺道兄、景福伯,便避走去追尋傳說中專殺落單日本軍警的「山上的人」,而原來就如風中殘燭的月先在經過這一番生死震盪,也心不甘情不願的,嚥下最後一口氣。

  被派來補口遺缺並調查「?口事件」的是大澤大人,由歸順皇民的鳥取見──漢名陳鴻見,擔任通譯。他領著大澤去到番仔埔金葉姨所經營的茶室尋歡作樂,這裡有一雙眼睛明徹如星的歌姬十三,和著三弦琴聲,她悠悠唱出:「水流東兮日斜西、青冠玉面兮舉燈來、心肝萍蓬拆──」 沒有戶口的文君從此成了孤兒,一個不存在的人,為了保護他,覺道和景福參詳過後,決定讓他頂替「月先」的名字領配給並送進金葉姨的茶室幫傭,也就是說,林文君從此成了林月先。在他身著裝綁著頭巾入住茶室那一天,有一場酬酢正在茶室進行,正在唱曲的十三雖不知發生何事,但亦知曉事情輕重,遂順勢遮去了大澤每時每刻無不保持高度警覺的目光。

  這十三也是金葉姨收留的人。為了逃離共產黨,爺爺帶著原名厲劍音的她渡過險惡黑水溝從福州來到傳聞中四季如春的台灣寶島,迎接他們的卻是一段忍飢耐寒的苦日,祖孫倆只能帶著一把琴遊走賣唱,劍英向金葉姨討飯吃的那天正是十三夜暝,她可憐這小女孩孤身一人便收留下來,取名十三,沒料到十三能唱能舞,成了茶室之花,鎮店之寶。

  《十三瞑的月最美》說的正是月先與十三的亂世愛情,他們都是失去了名字的人,相遇於茶室,青春愛情因為相憐相惜而終於爆發,十三教月先識字唱曲,並在大澤嚴查戶口時冒險挺身保護,卻終究無法挽回月先遭大澤強行入港的凌辱,風聲鶴唳中倆人決定逃到台中州尋找親人,彼時加入共黨的十三兄長已經來到台中州進行滲透顛覆,月先也到台中州探聽父親陳虎加入的不知是文化協會還是台灣蔗農組合的消息。結果兩人在一場抗暴震暴事件中失散── 而盧兆琦所選擇的敘述語言則使得這一則線條鮮明的故事躍升為文學,不再只是故事。

  用半台文書寫從來不是一件討好的事,也從來不是主流,主要是它增加理解上的困難,造成閱讀的不順利、不暢通,乃至需要另作注解,這恐怕也是小說家避之惟恐不及的,但體裁總是反過來決定了敘事腔調,每一個故事都有最適合它的敘述腔調,腔調對了,故事也就好聽了。既然決定逆時違流,敘說這樣一個以日據時代為背景的情愛故事,我們可以看見盧兆琦是如何小心謹慎的,在不造成閱讀障礙的原則下,經營一種既顧到文辭之美復又重現台灣人說話口氣的語言來推動故事,並處處使用合乎鄉土情境的種種譬喻、比擬。

  反過來想,如果不是從文學獎脫穎而出,《十三暝的月最美》恐怕得不到出版的機會。

  「離家多年,他當然不會知道那叢相思樹已經被砍去做柴燒,因為警察大人不准人家上山撿柴,說是為了育林護林。他煞住孔明車,站在岔口路眺望黑夜中的曠野,一畝畝黑鴉鴉的甘蔗田像一塊塊的仙草凍,已採收的田地灰撲撲像破布氈……」 他這樣寫月先夜半偷騎單車想回四瓦厝。

  「即便月光如雪,月先卻像一個青瞑的人在夜路狂奔,一下子撞在她的恥骨一下子誤蹈肚臍眼,越是著急,越找不到軌道,黑晶發亮的火車頭就要衝進甘蔗園,要衝進水牛泡水的泥塘了……」 他這樣寫月先與十三的初夜。

  「在戰爭的陰影下,時光有時像一灘死水,再也不流動了,一任水中漸漸生出綠藻,水草池花萎頓腐爛,蚊蠅亂舞蟲蛭亂爬,人在這樣的世界裡連一口呼吸都是奢侈;要不,時光就像隘線那邊番地的人撿到錫片還以為天上掉落月亮的銀屑而視為至寶,其實不值錢,比這個更不值錢的,是費盡力氣存活下來的人命!」 他這樣寫月先,在十三「像一滴乾了的淚珠一樣,消失了」之後,那七年不生不死的遊民生活。

  十三瞑的月貫穿全書。如果沒有侵略,沒有戰爭,那十三瞑月下的戀人是何等幸運,可以奮力去追求那僅剩一小角的圓滿?「月圓則缺,反而是將圓未圓的月來得令人嚮往。你認為呢?」這話是海老璃子對大澤說的,他們是一對沒有發展出戀情的男女,隨父母來台的璃子自覺被困在蔗田與稻田中,像音樂盒裡的小人。

  「以月來說,十三十五的月最美,將盈未滿,盈滿則消瘦」這是十三的唱詞。「十三瞑的月亮,好美麗」這是月先說的,他和十三夜半相約去鋪滿菅芒花叢的河邊。

  但如同十三瞑的月,這也是一部將圓未圓的小說,以它所跨越百年的時空,以及其間經歷的時代變遷,顯然都太點到為止,放過太多,故事線條雖清楚,卻給讀者留下未曾說盡說透之悵惘,這是作者為了害怕給讀者上歷史課的自我節制,或是為了符合參賽的字數限制而不得不的割捨?

  .本文作者蘇惠昭女士,資深媒體工作者,經常為各大報刊撰述評論、報導,並兼及專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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