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女人 @ 荷塘詩韻

瘋女人　

「肖女仔來了，趕快跑。」小時候住在鄉村，居民都種田為生，每一戶人家都養牛，人工昂貴，放牧牛隻是小孩子放學後或假日的工作。小孩子們放牛吃草，然後也會湊在一起玩，怕就怕隔壁村子的肖女仔出現，肖女仔衣衫襤褸，怕不有十天半個月沒洗澡，手上一個鋁碗，凹凸不平，顯然不知摔過多少次，幸好是鋁製品，碰碰撞撞頂多就是凹陷，並沒有破。肖女仔從隔壁村落一路乞食而來，她其實也不是真那麼可怕，如果有要到飯吃飽了，還會一路唱歌，快樂得手舞足蹈。最怕乞討不順，還遭小孩子們丟石頭，那情況就大不同了。這時肖女仔就會抓狂卯起來邊追邊跑邊罵，如果誰腳程慢一點落單被抓到，肖女仔會用她那一雙油膩膩的手一巴掌甩了過去，而且力道超強，因為惱羞成怒。誰被打誰倒楣，因為臉上一定是五爪紅龜粿。
當真沒人治得了肖女仔嗎？有。有一個一般打扮的「空一傑」也是油膩膩一身的流浪漢。他對肖女仔特別感興趣，只要遇上了，一路追著喊：「嫁我好嗎？當我最美麗的新娘。」然後肖女仔會跑得好似腳上裝發條，停都停不下來。邊跑還會邊罵：「你不要肖想。我死都不會嫁你。」那些追逐與打罵十分精采，空一傑總要追到人影都不見了才會放手，還會碎碎唸：「是按怎無愛ㄋㄟ？」還會加上一句：「無采。」
兩個湊起來是活寶，蒼蠅沾，蚊子咬，走哪兒都會起風浪。村子裡家裡稍微過得去的是阿寶家。阿寶有時也同情肖女仔沒飯吃，會把剩飯拌一點豬油，再舀半小湯匙醬油，那就是一頓美食了，肖女仔可以三分鐘吃到精光。但也不是每次都這麼好運氣，都說人窮志短，也曾遇到阿山伯一家人，阿山伯在村子裡算是最有錢的，因為光田地就好幾甲，但小氣是出了名的，不給食物也就算了還會放狗咬肖女仔。所以除非餓壞了，肖女仔不會自討苦吃。這一家子有個人例外，那是阿山伯太太。只要不被發現，阿山伯老婆會偷偷給一碗飯吃，有時還有一點絞肉，那簡直是人間美味。和善有同情心讓肖女仔如果飢寒交迫時，還是會閃到後門試試運氣。
生命的癲狂在於你無法掌握也不知如何閃避。那是個雲淡風清的早晨，妳一個人踽踽獨行，內心翻轉過幾回，今天是值日生，身挑重責要負責教室打掃工作及拿粉筆。不期然好像老鷹抓小雞妳手臂一把被揪住：「把零用錢給我。」啊！是肖女仔！她手中一個大鋁碗，一雙筷子。衣衫不整，破舊油膩，頭髮油膩得都可擰出油來了。曾經來家中乞討，母親會給她一碗白飯若有花生米或肉鬆會摻一些，加一點點青菜。而其實我們早餐也差不多吃這樣，母親算是不吝嗇的。當下妳不覺得她瘋顛，只是蓬頭垢面而已。肖女仔用鋁碗裝了飯菜，還會跟母親謝謝。那年頭，物力維艱，家中四個小孩也是十指浩繁，母親應該是挪了自己的飯菜，因為平常都是算人頭淘米下鍋的。一回我問母親：「幹嘛給肖女仔飯菜，我們並不是有錢人啊！她也可以去跟別人家乞討，不是嗎？」母親眼光拋得好遠，幽幽說起這瘋女人跟她小時候是居住同村子，後來因為喜歡的男人始亂終棄沒娶她所以精神失常，家裡又關不住，於是任她流浪。病情時好時壞，狀況好的時候她也會記得回家換洗，住個幾天，病情又發作時，會亂罵人甚至抓傷人。母親說肖女仔認得她，她怎忍心連一碗飯都沒施捨？聽了故事，小小年紀的我一時語塞。人間的恩怨疾苦呀，小小年紀的我還摸不到邊呢。
可是今天一早她抓住我手臂恐嚇我，我口袋裡是剛好有一塊錢。一支冰棒才五毛，另外五毛還可以買糖果，我很害怕但不得不給。掏出僅有的一塊錢遞給肖女仔，內心不禁埋怨她恩將仇報。緊抓我手臂的手頹然放下，她嘴巴碎碎唸痴笑地走了。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向學校，進了教室，趴在桌上放聲大哭起來。我被嚇到了。不記得老師同學們是怎麼安慰我的，儘管肖女仔並沒打我或咬傷我，但回到家晚上便發高燒，囈語不斷。母親後來還找了「先生媽」幫我收驚，好不容易神魂才恢復。母親說肖女仔其實是個美女，只是遇人不淑，得了失心瘋。
人家的青春歲月是拿來結婚生子，養兒育女，肖女仔卻為了愛情失心瘋。多年以後一個黃昏被發現溺斃於村外大圳。可能她也死得有怨吧，大圳水門旁栽植的一大叢竹林，聽說會自動彎下阻擋夜歸的路人，一時鬧得滿村風雨，沸沸揚揚，最後村長發動路祭，席開三天，請了道士作法，村莊才復歸平靜。
生命，有時也這般脆弱，如是無助，太過執著終究也就迷失在生命迷宮裡，徒剩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