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燭 p. 80 作者 周梅春 part 5 完
這日阿認懷抱女兒坐在龍眼樹下納涼,阿貴就在腳底下拿沙土當畫板,樹枝當畫筆,煞有其事地畫起來。午日風靜止了,陽光正艷,幾個老婆婆敞開胸懷,兩隻孕育過無數孩子乾瘦的奶子呈布袋形直垂腰際,蒲扇一搖,暑氣盡消。
突然一陣狂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風沙過處,葉子掉了滿地。阿認心悸地站起來,好似大禍臨頭,胸口窒窒的,感覺很不舒暢。「阿貴, 我們進去。」卻見金獅白著一張臉,慌慌打門前經過。撞見阿認,那嚇極了的表情,叫阿認困惑不解,想喊住他卻已溜掉。
黃昏,阿認擺好飯菜,不見益仔回來,跑到大門口等了又等,方才想起,益仔不是跟金獅出去放牛嗎?
「益仔哪裡去了?」阿認跑到金獅家,卻見金獅把頭埋進被子裡不停地哭泣。
「哭了一下午,問也問不出什麼來。」金獅的娘直嘆氣。
「金獅,是不是益仔-----益仔出事了?是不是?是不是?」阿認下意識害怕起來, 上前將金獅硬拉出來。也不知哪來的力氣,金獅掙扎著仍叫阿認給拉坐起來,「快點告訴我,益仔呢?」
「掉….掉潭堀裡去了。」
轟地一聲,阿認眼前一片昏黑,差點暈死過去。勉強支撐著。「金獅你----怎麼不早說?怎麼不早說?」
金獅的娘早就跑到外頭去喊人。「益仔掉潭堀裡去了,掉潭堀裡去了。」
太西所有男人都跑到潭墘, 這個一向被叫做平安潭的堀仔,是村裡小孩戲水游泳的好去處。益仔大清早和金獅到潭邊放牛,牛吃草他們一旁嬉戲。 午後天氣熱,牛在淺灘戲水,益仔跟金獅也下水去了。去了。「我們剛剛下水,我在前, 益仔在後,回頭就不見人了。我看益仔在水中濺起的珠泡,心知不妙,伸手去撈,已經不見人了。」金獅哭泣。
「怎麼不早說?怎麼不早說?」金獅的娘拼命搥他的頭。( p. 81)
「我怕啊!」十二三歲的孩子懂什麼呢?
阿認站在潭墘,淚汪汪直視潭面。益仔,那個乖巧精敏的孩子,一直像個弟弟守護著她守護著家裡的孩子。沒有你, 我怎麼過呀? 沒有你,誰來放牛啊? 沒有你,誰來幫我種田啊? 沒有你----這個家啊,一個男人也無。
那個僵直的,瘦小的身軀終於被打老上來。上來了。阿認禁不住放聲大哭。益仔啊---四叔仔……。
益仔死了。
阿認挪用借來準備辦理田產過戶的錢,安葬益仔。
不知為什麼,阿認感到心靈有一份前所未有的空虛。好似生活中所有與她相依相靠的人,都會驟然離她而去。爹娘,如今是益仔。丈夫卻在外地逃亡,不知哪年才能再見面。
錢用完了, 頂仔伯頻頻催促阿認辦理田地過戶手續,阿認總是藉口推辭。「急什麼呢?辦不辦都一樣,都是我在耕種。」傻孩子。頂仔伯以為,暗自嘆氣。給她招個婿,留在自己身邊,有田種,有屋住,就可以保證一生幸福的。如今看來,幸福像霧一般容易消失。可憐的孩子,丈夫成了通緝犯,唯一幫手也死了。自己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怎麼耕種?怎麼過日子?難怪她不急。過了戶又怎樣?她耕得了那麼大片田地嗎?
頂仔伯哪裡知道,孫女兒正陷入貧困跟哀愁的深淵,卻又咬緊牙根不敢訴說出來。
琛仔得到巳經四弟死亡的消息,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琛仔回到太西,激動的責問妻子。
「我好好一個人交給你,你-----妳是怎麼顧的?怎麼顧的?竟叫他給淹死。」
淚,在年輕男人的臉上匯聚成河。早先的不信,乃至見到四弟的墳塚,琛仔禁不住淚流滿面。那雙手,那雙粗壯的手不住在發抖。
阿認委屈地扁扁嘴,不吭聲。阿貴見到自己父親,竟似不識弟躲躲閃閃,一會兒躲在母親背後,一會兒探出頭來好奇地望著。
「娘死的時候將兩個弟弟交給我,如今----」空茫的眼神望向遠方,是羞愧?是悔恨?還是…..?
阿認不曾見過丈夫這麼哀痛,彷彿一切都了無生趣。益仔的死,阿認問心無愧, 卻在見到丈夫這等哀傷絕望,不覺暗暗自責起來。
興仔已經離開牧場,到麻豆一家商號學會計。益仔去世,興仔回來哭得一塌糊塗。 長得白淨溫和的興仔,個性跟他二哥完全兩個樣。見到阿貴阿枝,寶貝得不得了。 當學徒,吃穿外一個月賺不到二文錢, 卻將身上所有通通掏出來給了他們兩個。「下次阿叔回來給你們買好吃東西。」
「興仔喜歡現在的工作,」趕緊把話題撇開。「他說頭家待人很好。」
琛仔說自己自身難保,興仔得自己照顧好自己。
問起那件事警察還管嗎?兩個人被逮認罪,其他人就沒事了。總算鬆了一口氣。 問怎不早回來? 回來做什麼? 田裡幫不上忙,外面多少可以掙一點錢。
問身上有多少錢,也才一點點。阿認失望。說起喪葬費,本來向坤嫂借的挪用了, 辦理田弟過戶沒著落 。
問要守在太西一輩子?
我帶你回蕭壟。回老家去。
見阿坤嫂客廳坐。來催債。頂仔伯氣急敗壞責問為何還舉債? 阿媽又搧風點火。頂仔伯破口大罵說養不活妻女還回來拿錢....
罵是你好吃懶做,田地不耕,到外面鬼混....
阿媽又說不要殺人放火就不錯了,還賺錢養家。說阿認瞎了眼...才招來這樣的丈夫....養兒女還不夠,還要替妳埋葬小弟...還叫妻子舉債度日,丟人現眼,丟人現眼 ...阿媽連珠炮 ..琛仔回嘴機會都沒有...阿認強推他回房,草草收拾衣物,說要跟他回蕭壟。說著說著,伏在櫃子哭了起來。 ( p88 part 5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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