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詩韻

 我的婆婆

你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所謂落土八字命，有人是銜著金湯匙出世，有人就沒那麼幸運了。慈祥的婆婆是屬於後者。婆婆是宜蘭人，自幼給人當養女，年紀很小就開始操持家務，舉凡洗衣、灑掃及下廚，還有幫忙帶小孩，成長過程十分艱辛，這歷程讓婆婆練就了吃苦耐勞的個性。與公公結婚，在花蓮鄉下定居，一肩扛起家庭經濟重擔，通常一大早天還沒亮四點多就起床下廚煮稀飯，緊接著是洗衣服，當年根本沒有洗衣機，每一件都得用手洗，左搓右揉還要用力刷去衣領油垢，真的費時費事，壓根兒都不輕鬆。然後隨便喝兩口稀飯，快速收拾一下餐桌，就得隨公公入田裡工作。公公生性樂天，也愛喝酒，好酒當然喝不起，喝的是米酒頭。喝到最後成癮，也影響到肝臟，終究心肌梗塞，不幸提前離席。秉持勤儉持家的婆婆操持家務如昔，兒女們陸續結婚嫁娶，有北漂也有西移的，總說紛紛離開故鄉。幸好二哥及小姑就近常往返鄉下探望關照，讓獨居的婆婆不是真的孤零零一人。

　　婆婆年輕時工作繁重，裡外要兼顧，宛如石磨心，磨過來又磨過去，三餐也很難準時，因此得了胃下垂，居住鄉下，好在當年有很棒的莊汝貴醫師幫忙手術，幸得完全康復。婆婆說手術後需要補給營養，難得買到一塊旗魚，半煎煮醬油，就覺得十分豐盛，那是平時連買都捨不得買的高檔魚呢。平日獨處閒空時都是唸佛祈求佛菩薩保佑兒女身體健康，一天至少五百遍，信仰十分虔誠。而老鄰居偶爾也會三不五時來串門子，東家長西家短，大抵都是村內誰家添了孫子，誰家要嫁女兒，或者筋骨痠痛老是沒改善，問有沒有新產品酸痛貼布好買。日子雖不是一潭死水，卻少有變化。最高興就是接到孩子們電話，婆婆不識字，但每個孩子的電話號碼都在她腦海中，有一回浴室闖進一條大蛇，半夜的電話把幾個孩子通通吵醒，生命安全面臨威脅啟動的應變機制讓我們刮目相看。

老人家難得來西部同住，一來路途遙遠，二來我跟外子都在上班，左鄰右舍並不熟悉，所以也不敢四處竄門子，來過很多次還是挺不自在呢。這也是事實。那回先是大伯邀約老人家上台北小住幾天，託大伯的福，婆婆點頭同意。打鐵還趁熱，外子跟他老媽撒嬌，不能厚此薄彼，要一視同仁。婆婆熬不過我們好意，也從善如流隨後轉來西部探望她的么兒子。當然生活最怕日日都是單音，少了抑揚頓挫。試著開車帶老母親出遊，平日忙於上班沒話說，假日外子總樂於安排活動。老人家怕外宿，所以以當天往返為主。旅遊提供了空間的轉換，讓生活狀態有了改變，而走入大自然則是最直接的身心靈洗滌。一大早薄霧濛濛就出門，經由國道三、霧社來到清境，蜿蜒的山路一路攀升挺進，沿途感受陽光及氣溫的變化。抵達清境之後，關了冷氣，開了窗，烈日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輕風送爽，肌膚微涼。山上真是一座天然冷氣房。晨間的山上起霧，彷如一匹白紗自山谷間飛起，霎時鋪天蓋地為青山穿上衣裳。老人家體虛，好在出門前順手帶了一件外套，這時恰好派上用場。

外子小時候體弱多病，婆婆生他時已經是高齡產婦，奶水也不足，一天到晚看醫生，婆婆可真煞費苦心才把這個么兒子幾度從奄奄一息中搶了回來。最艱難的時候，煮了粥一口一口親自餵食，病在兒身，疼在娘心。呵護之情溢於言表。養兒方知父母恩，當我們也有了兒女時，更能體會婆婆當年如何在物資極度缺乏狀況下一手拉拔七個兒女長大。婆婆上了年紀，還願意跟我們一起出遊，那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啊。顧及老人體能，車子始終是走走停停，唯恐老骨頭撐不住顛簸。老人家看似孱弱卻精神抖擻，一路有說有笑。對兒子的安排十分歡喜，在清境買到當季的水蜜桃，一口咬下，鮮美欲滴，吃得滿手滿臉，像個娃兒似地歡呼不已。那笑聲迴盪在山谷間，歡喜不在話下。進入清境農場，與羊咩咩來一場溫馨互動，或餵食或撫摸羊兒，綿羊始終十分溫馴。走累了，正好有馬術表演以及綿羊剃毛秀可供觀賞。來自俄羅斯的表演人員有大人有小孩，馬上功夫真正了得，都說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絕活兒當然是平日下了苦功練就的。幫綿羊剃毛更是手腳俐落，從毛茸茸到幾乎光溜溜，不消幾分鐘，讓人嘆為觀止。來清境，遼闊的草原不管視覺或緩步而行都十分美好。而差幾步路就是合歡山武嶺，當然也要順道一遊。合歡山是巍峨靜定的，有著敦厚的胸襟，牽著婆婆的手下車，從武嶺往山谷眺望，山色清朗深沉，鬱鬱蒼蒼，山谷及斜坡的群樹姿態鮮明，涼風消暑。大自然的氣味如此瑰麗清新，芬多精是活耀的精靈，那松香青草香淡雅清涼，婆婆說山上感覺特別舒適，大中午卻一點都不會想睡覺呢。是啊！後來還遇見漂亮的大捲尾家族在枝椏間跳上跳下，玩耍的模樣兒十分放肆調皮，沒錯，這兒是他們的家，在自己的領域聒聒不已，山谷間傳來回音悠悠蕩蕩。婆婆難得出門，一趟小旅行，滿滿歡喜。

不期然整理老照片，往事歷歷在目，我何其幸運，遇見一位慈祥的婆婆，我們夫妻間有齟齬，她總是站在我這邊，和藹的言詞給了諸多撫慰，他的處世智慧讓我不鑽牛角尖，思維能豁然開朗，老人家的真誠善良也厚實了我的生命底蘊， 讓我一輩子受益無窮。※2019. 11. 5 更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