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失喀納斯( 轉 )
■鹿子
August 26, 2012 06:00 AM
漫山杏黃漫山青綠,似乎被施了魔法,轉眼變幻成一片潔白。才離去不過半秋,做夢般地又回到白樺林裡,闖進了那個小村莊,住進了一所小木屋。
喀納斯,美麗而神祕,中國最西北的自然保護區。白樺林、西伯利亞落葉松一眼望不到盡頭,在密林深處有三個古老的村莊,蒙族圖瓦人唯一世代居住的地方。這裡是被世界遺忘的角落,也是渴望回歸大自然回歸自我的最好去處,光是躲在山後的尖頂小木屋,就會讓你迷醉,讓你找不到北。
為什麼又去?朋友問。我不知怎樣回答。是聽到心靈的呼喚,是聽到雪野的呼喚吧!
喀納斯湖面凍得發青,邊上圍著厚厚的雪絮,蓬鬆、柔軟,讓你恨不得躺上去,打幾個滾兒。一股細細的水,打湖口破冰而出,曲曲彎彎,銀蛇似地滑進了河谷。極窄的水面失卻了白樺林金色的倒影,失卻了蕩漾的波紋,只有頂著雪帽子的石頭像剛出籠的大饃饃,列在兩岸,為她送行。冰河,像極了一位冰雪美人,冷艷、孤傲,曼妙款行,不時嬌喘吁吁,呼出裊裊水氣。她曳著雪白的長裙,繞過臥龍灣、月亮灣、駝頸灣,還有,哦,神仙灣……。
秋天,滿眼的金黃、杏黃、蒼黃,人整兒融進色彩裡,好像掉進了染缸,浮不上來。有時會站在水邊發傻發呆:世間竟有這等美麗的地方,怕是給神仙居住的吧。
金黃裡飄來乳白和淡青色的霧,那就更迷人。那天,我們到神仙灣,輕霧從河面升起,腰帶似地圍在半山坡,把遠山也攬在懷裡。兩個黑點,兩匹馬兒,頭對著頭,在吃草,那麼遠,那麼小。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驅車前往。老遠就看到,輕紗薄霧,飄飄搖搖,連司機也喊起來:「你們不哇,我可要哇啦!」因為有約在先,誰看到美景只要哇一聲,司機就會把車滑過去,停下。這次,我們忘了哇,一個個被霧迷傻了。車鑽進霧裡,人一跳下車,又墜入雲中。司機說從沒有碰到這麼好的霧,有緣,快拍呀!
我還惦念著那兩匹馬兒,在迷霧中,找了又找,沒有發現,是昨天吃得太累了吧!我怏怏地下到神仙灣的水邊,有點失落,忽然看到遠遠地立著一個身影。我舉起相機,鏡頭裡顯出了金色的白樺樹尖、乳白色的晨霧、彎曲的水流、孤獨的人影,右上角還露出藍天的一角。這樣的畫面怎不令人心動?我按下了快門。回到家,照片整理後放到博客上,遠方的朋友批評了這幅照片,構圖很好,但人影不清晰,也太小。
喀納斯的霧,我永遠失去了你,我不原諒自己,為什麼當時不耐心地等,等迷霧散開些再拍,或者捨身赴水,蹚過去,接近那個人影。還有那兩匹馬兒,大約在百米開外,為什麼我不能跑得近些再近些。我好悔。
我想,這一生,也許沒有機會再見到喀納斯的霧了,如果見到,也不可能正巧碰到兩匹馬兒,正巧有那樣孤獨的身影。當我失落的時候,北京天天大霧,鋪天蓋地,房屋、樹木,全被霧密密實實地包裹住,一點不透亮。霧好像在氣我。我不服輸,竟然跑到運河邊去追,追了幾個鐘頭,除了撈到個腳底板疼以外,什麼也沒有得到。我終於明白了,這裡沒有密林,沒有蒸騰的水氣,只有從天而降的沙霧。霧是流動的,正如河水,即使再去喀納斯,你永遠不可能追尋到同一片霧、同一朵浪花。
誰能想到我又來到喀納斯身旁,那超脫一切的純淨,讓我驚呆了。松樹枝葉上掛滿了冰雪,像梅花朵朵,河裡流淌著藍色的冰水。水氣飄落到樺樹上松杉上,結成冰凌,晶瑩剔透,風吹過,彷彿會發出銀鈴兒似的響聲。「霧淞!霧淞!」我們喊著,奔到喀納斯橋邊。
層層疊疊,閃亮的樹枝,像擎著長劍,伸向藍天,劃破了凍僵的寒氣。有的枝條被冰凌壓彎了腰,垂到水面,輕吻泠泠的冰水。藍冰、白水、銀枝,一片晶瑩的世界。霎時,我的身子被定住,好像靴子底被冰雪粘住,不會挪動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奇特的霧冰,美得讓你不敢舉步不敢作聲不敢哈氣,站在那裡,好像整個人已融化其中,幻化成了一棵霧淞。
水氣、霧嵐、樹的哈氣,在冰雪世界裡,互相碰撞,互相擁抱,才誕生出一個新的生命——霧淞。不是霧,不是水,不是哈氣,那是它們結合後愛的迸發,是一種大愛的絕美創造,一個任何畫家攝影家都無法攝取的畫面,一個任何詩人作家都無法描繪的畫面。在冰化雪消之時,哦,不,也許等不到那時,只要溫度上升,霧淞就會變成水滴,像淚珠兒似地淌下。正因為短暫,不能永留,才更有一種叫人無法忘懷無法割捨的美。在大自然精靈的非凡傑作面前,個人所有的一切悔恨,全都化為烏有。
離開了霧淞林,來到神仙灣,通往冰面的石階上積著一尺多厚的雪,兩邊沒有任何可扶的山石或欄杆。忍不住要去失落的地方看看,沿著雪階一步一頓,小心翼翼地下到冰水的邊緣。沒有了遠處的孤影,沒有了金黃色的倒影,只有一頭傻鹿在呆呆地等著什麼。
突然,身後揚起了一陣又一陣雪霧,回頭一看,哈薩克牧民騎著駿馬飛奔在雪場上,互相追逐,山坡上一群身著彩繡錦袍的圖瓦族好漢,正踏著古老的毛皮滑雪板,準備起飛。雪霧紛飛,落下又升起,比秋天的霧飄得還高。我走上雪階,爬上雪坡,一個小小的身影,磁石般地吸引了我,別的什麼令人眼花撩亂的景象都退到了一邊,淡出了視線。
一個圖瓦族小娃,身著海藍色繡如意花紋鑲紅緞邊的長袍,腰繫黃綢帶,腳蹬黑靴,頭戴翻毛錦緞帽,一邊夾一條毛皮滑雪板,踏雪而來。那滑雪板取材於杉樹,底下粘著馬毛,朝下時,順毛滑,朝上時,逆毛爬。這是圖瓦人傳統的手工製品,也是中國和世界最古老的毛皮滑雪板。每一條都比小娃的身子長出好些,他能拿它們怎樣呢?也許,只是好玩吧。
想錯了。他,獨自一個人,爸爸很年輕很英俊,離他而去,只用漢語回答了我的問話:「他,四歲啦!」聽話音,好像,他的娃已經很大了。大人們有的到遠山坡滑雪,有的到射箭場顯身手,有的在馬背上玩叼羊的遊戲……獨這個娃,在雪地裡滑雪,摔倒、爬起,又一腳騰空、一個屁股蹲,再翻滾著爬起。我去拉他的小手,他緊抿住嘴,眼光裡透出少有的冷峻。我問他叫什麼名字,他沒有說,我摸了一下他的凍得紅彤彤的小臉,瓦涼瓦涼的,又令我心疼不已。後來,自己一腳踩進沒人走過的雪窩,身子一側歪就半倒在雪地裡。這才知道,摔倒容易,爬起難。雪太鬆軟太厚了,兩隻手都沒法把身子撐起來,只有翻滾一下,才能爬起。小娃,就是這樣一次次地和雪地較量,一次次地腳從雪蹬裡滑脫出來,又自己套進去。終於,他撐著細長的滑雪杆,腳蹬毛皮滑雪板,朝下滑動了,紅綢絲帶飄起來了。滑到坡下,他站在滑雪板上,依然緊抿住嘴,眼光酷酷地看著前方。我的小雪鷹,你的百折不撓,令人欽佩。英雄,不在年少。
圖瓦人的滑雪大軍,從遠山背後滑過來了。
小雪鷹,又滑了一陣,迎風站著,仰起臉巴巴地朝雪坡上看,那些飛鷹似的身影中哪個是爸爸?遠遠的,一個個小黑點,掠過雪松林的邊緣,一個大迴旋,飛到山坡的中部,又急速地滑到了底下。
一個瘦高個兒年輕人,身著黑色亮緞緊身小襖,外套藍緞繡花滾金邊坎肩,走近小娃,彎腰為他繫靴帶。他才把自己的胳膊搭到爸爸的肩上,沒有為剛才一連串的摔跤而訴苦,也沒有露出一點兒撒嬌的表情,只是第一次大張開嘴,好像在為自己的下一次吶喊。
滑雪健兒在雪地上休息的當兒,神仙灣旁的雪場裡掀起了一場哈薩克牧民的姑娘追,美麗的姑娘揚起手裡的長鞭,朝前面飛奔的小夥子打去。馬蹄揚起的雪霧直飛到半空。太陽躲到白樺林後面去了,雪霧緩緩地散落到冰河上,一切變得朦朧。令人發狂的杏黃、蒼黃和眼前的銀白,交替閃過;水波和藍冰,霧淞和淚珠,交替閃過。哪裡是霧哪裡是冰?
圖瓦人騎著馬,哈薩克人駕駛著雪地摩托,趕著冰扒犁,回到喀納斯村、白哈巴村、禾木村去了,回到冬窩子去了。那隻藍色的小雪鷹,也騎在爸爸的肩上,離去了。
一個四歲小娃給我的感動,不亞於一個驍勇的七尺男兒。
曾經霧失神仙灣,曾經為失去的後悔;在冷得連哈氣都變成霜的雪野上,失去的變得那麼輕,而得到的又變得那麼重,重得足以在今後的歲月裡伴我跋涉。(寄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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