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曾進豐, 一九六二年生,台灣台南人,台灣師範大學文學博士。曾任教屏東師院、台灣師大等大學院校,目前服務於中正大學台灣文學所。研究領域以古典詩及現代詩為主,近來則關注台灣文學的現況與發展。著有《聽取如雷之靜寂——想見詩人周夢蝶》、〈論周夢蝶詩的隱逸思想與孤獨情懷〉、〈春色無所不在——周夢蝶詩導論〉專書專文。
------------摘錄詩句
1 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 ( 奈都夫人)
2 讓軟香輕紅嫁與春水
讓蝴蝶死吻夏日最後一瓣玫瑰
讓秋菊枝冷燕與清愁
酌滿詩人咄咄之空杯
讓風雪歸我, 孤寂歸我
如果我必須冥滅, 我發光
我寧願為聖壇蕊燭花
或遙夜盈盈一閃星淚 ( 讓 )
3
是誰在古老的虛無裡
灑下第一把情種 ?
從此, 這本來是
只有 [冥漠的絕對 ]的地殼
便給鵑鳥的紅淚爬滿了。
想起無數無數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想起十字架上血淋淋的耶穌
想起給無常扭斷了的一切微笑
我欲搏所有友情唯一大渾沌
索曼陀羅花浩瀚的冥默, 向無始 ! ( 索 )
4
永遠是這樣無可奈何地懸浮著
我的憂鬱是人們所不懂的
羨我舒卷之自如麼
我卻纏裹著既不得不解脫
而又解脫不得的紫色的鐐銬
滿懷曾經滄海掬不盡的憂患
滿眼恨不能霑勻眾生苦渴的如血的淚雨
多少踏破智慧的海空
不曾捨得半個貝殼的餘人的夢
多少愈往高處遠處撲尋
而青鳥的影機卻更高更遠的獵人的夢
尤其, 我沒有家,沒有母親
我不知道我昨日的根託生在哪裡
而明天----最後的今天----我又將向何處沉埋...
我的憂鬱是人們所不懂得!
羨我舒卷之自如麼 ? ( 雲 )
5 孤獨國 ◎ 周夢蝶
昨夜,我又夢見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負雪的山峰上。
這裏的氣候黏在冬天與春天的接口處
(這裏的雪是溫柔如天鵝絨的)
這裏沒有嬲騷的市聲
只有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
這裏沒有眼鏡蛇、貓頭鷹與人面獸
只有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
這裏沒有文字、經緯、千手千眼佛
觸處是一團渾渾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這裏白晝幽闃窈窕如夜
夜比白晝更綺麗、豐實、光燦
而這裏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詩和美
甚至虛空也懂手談,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
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
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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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周夢蝶(1920年-2014年)本名周起述,河南淅川人,1920年(民國10年)2月10日生。童年失怙,沉默、內向。熟讀古典詩詞及四書五經,因戰亂,中途輟學。1952年開始在《中央日報》、《青年戰士報副刊》上發表詩集,1955年自軍中退伍,加入「藍星詩社」,1959年起在臺北市武昌街明星咖啡廳門口擺書攤,專賣詩集和文哲圖書。1962年開始禮佛習禪,終日默坐繁華街頭,成為台北「風景」,文壇「傳奇」。曾居住在淡水外竿及紅毛城附近小樓。
曾獲第一屆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桂冠文學類」獎章。著有詩集《孤獨國》、《還魂草》、《周夢蝶世紀詩選》、《約會》、《十三朵白菊花》,其中〈淡水河側的日落〉收錄於《約會》中。2014年5月1日下午2時48分病逝於新店慈濟醫院,享壽9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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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靖涵
攝影來源:Unsplash| Caleb Geor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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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畢而賞析
首段,詩人僅以短短兩行,就呈現出了他夢中的原初(赤裸)和孤獨(負雪的山峰)之感,而「又」不免讓人感覺熟悉。當然,在這裡我們不能真只是把它當成夢境。接下來,我們可以看到,對詩中主要場域的各種描述,首先,氣候「黏」在冬春之接口,可以想像那可能代表不堅固,或是混沌,曖昧。而天鵝絨般的雪,將這裡包圍,我們可以感覺到這裡不是冷澈,而是寧適,舒服的。
詩人說這個地方沒有嬲(音鳥,擾也)騷市聲,只剩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除了讓人感到極致的靜以外,更會讓人感覺其中隱含了對於純粹之觀照的意涵。試想,有天你忽然發覺自己在人群裡迷失已久,身邊盡是喧囂,恍惚不知自己在哪裡,然後你慢慢地靜下來,回歸自身,才又聽間時間相互咀嚼的聲響;過去,此刻,未來,全部都是細細碎碎的響音,在你內在的深處。回到詩中,我們繼續看詩人如何建構他的孤獨國。他說這裡沒有眼鏡蛇之類令人聯想到不祥的象徵,而是曼陀羅花等美麗的淡雅的植物。曼陀羅花在佛經中有適意,或悅意的意思,是佛教的聖潔之物,它包含洞察幽明,超然覺悟等精神。詩人如此布置他的孤獨國,可以看出他對於理想的追求。接著,詩人又刪去一連串文字、經緯等等,讓很多事情變得有條理,似有助認知,實則脫離事物之本質的東西;他肯定的,是「渾渾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晝夜倒錯所形成的錯愕中流露的曖昧,以及虛空忘言之境。
在詩的最末兩句,詩人建構出整個孤獨國的時間,是一種極為純粹的「現在」,這不僅僅是一般我們說的把握當下,而是對於「現在」的唯一肯定,人被投擲到無限的時間裡,只有相對的存在,他只占有限的一部份,即是「現在」;過去只是現在的反照,黏在現在,而未來是不可期待的,我們永遠只是處在綿延著的「現在」。試想,除了現在,我們真正還能跳躍到其他時間嗎?我們不是被「現在」主宰著嗎?可是我們又似乎可以把握它,去決定自己該怎麼在現在表達自身。所以我們真的既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
在整首詩中,你可以看到許多事物被消去它慣常被賦與的性質,以及一種彷彿朦朧的,彷彿靈明,真正覺知的狀態(或許覺知本身就是一種超然的朦朧之感?)。小編以為,所謂孤獨國,或許類似參禪、頓悟所得的,不須言說,不須丈量,不須規矩,不須為語詞所束縛的真空狀態;但或許應該說,那是終極的詩境,融入純粹之美的狀態。
6
上帝是從無史的黑漆漆裡跳出來的一把火
我, 和我的兄弟姐妹們
星兒們,鳥兒魚而草兒蟲兒們
都是從祂心裡迸散出來的火花
[火花終歸是藥殞滅的!]
不 ! 不是殞滅, 是埋伏---
是讓更多更多無數無數的兄弟姐妹們
再一度更窈窕更夭嬌的出發
從另一個新的出發點上
從燃燒著絢爛的冥默
與上帝的心一般浩瀚勇壯的
千萬億千萬億火花的灰燼裡
( 二 )
昨夜, 我又夢見我死了
而且幽幽地哭泣著,思量著
怕再也難得活了
然而,當我鉤下頭想一看我的屍身有沒有敗壞食
卻發現,我是一叢紅菊花
在死亡的灰燼裡燃燒著十字 ( 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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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獨國 )的創境是靜的,寓意於景。
(消息 ) 是 跳躍的 動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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