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攝影為松竹軒，致上深謝
構樹的故事
構樹，桑科落葉中喬木，別名穀樹、鹿仔樹、造紙樹、楮樹、鈔票樹。換句話說因為樹皮富含纖維素，它是印製鈔票不可或缺重要角色。雌雄異株，聚合果成熟石呈橘紅色，全株有乳汁，是原野常見的陽性樹種，先趨植物。這些知識都是長大之後才從書本上習得。小時候，一個我喊她姑婆的在自家住屋旁養了一群水鹿。二十幾頭水鹿，姑婆除了給飼料，也會出門四處摘採構樹嫩葉彌補飼料的不足。姑婆住離我們有兩個村莊遠，天氣晴朗時，你會看見一個老婆婆沿路走沿路採，麻袋裝滿一袋會先借放附近農家，等回程一起扛回，姑婆不會騎單車，所以徒步扛麻袋，辛苦自不在話下。
姑婆是童養媳，十歲就來到婆家，上舉凡燒飯、洗衣，養雞下田，小小年紀也得參與。那年頭，沒有洗衣機，每一件衣服都得手洗。內衣褲還好，夏天還好，一到寒冷的冬天，那些厚衣服厚褲子，要搓要揉，加上洗衣地點是水溝，天寒地凍時常一雙手凍到裂傷，紅咚咚地，叫人好不捨。婆家也沒給面霜乳液什麼的保養，你看見一個提前勞動的身影，卻無人敢多說一句。那時名之為阿如丈夫的還掛著兩行鼻涕去上學，閒來沒事會扯她辮子，狐假虎威說：「阿如，還不快洗，發什麼呆？看我去跟卡桑說。」女孩子，真的是油麼菜籽命嗎？這個小她一歲的丈夫這麼小就已經敢肆無忌憚爬到到頭上來，一副你給我小心點的態勢。若不是家裡食指耗繁，阿如也不會被賣做童養媳。怨誰呢？寄人籬下啊？望著被凍傷紅腫的雙手，阿如偷偷哭完後，仍不得不打起精神擦乾眼淚，起身，拎起一桶子衣服慢慢往家裡走。衣服晾好，緊接著要準備午餐，記得娘家媽媽有提醒，先把菜挑好，依序洗好。米要清洗兩三遍，然後小泡一下，再放到灶上煮，會較快熟，而且Q軟。年紀小，大灶很難起火，阿如技巧不好，常生個火，便要灰頭土臉，煙霧瀰漫灶腳，惹來婆婆聲色俱厲責備。吞忍是存活之道。努力學習，謹記竅門，終於再大一點，再也難不倒阿如了，所謂熟能生巧，進而爐火純青了。年紀這麼小，都還不懂人世間大小事宜，對於公婆小姑，阿如是小心翼翼的侍奉著，對於將來枕邊人的丈夫是宛如姊姊疼弟弟般關照著。儘管付出的多，得到的回饋卻少得可憐。換來較少的責罵已經要慶幸了，別說當面誇獎。
就說月有陰情圓缺，人有旦夕禍福，六年後，正當婆婆有意要找人看日子讓阿如跟兒子完婚，正式成為夫妻時，一天這個貪玩被寵得無法無天的小丈夫居然偷偷去不遠處的大圳上游游泳，大圳水怕不有兩個大人身高那麼深，等同伴發現他沒浮上來，嚇得一路狂奔回來村莊討救兵時，早已錯過搶救時機了。婆婆對孩子的死，傷心之餘把一股腦的怨及怒都發洩在阿如身上。被打得全身烏青的阿如姑婆，悶聲不敢吭。那陣子夜半時分，阿如姑婆常望著窗外月亮發呆，恨不得溺斃的人是她。人生劇場行至當前，連愛情是什麼面目都還未曾親嘗，卻從此得守活寡一輩子了。被家務磨得雙手長繭起水泡的阿如姑婆，從此青燈伴古佛，唯一不同的是還要伺候婆家一家大小。不識字的姑婆如何修佛？說來也妙，她就一句「阿彌陀佛」，其餘什麼也不會，天天早起，邊洗衣也唸，邊煮飯也唸，有時婆婆發現她喃喃自語，還以為阿如瘋了。可說也奇怪，自從修佛之後，阿如姑婆身體一天比一天好，不再是孱弱不堪，我母親都說是佛菩薩保佑，我說是勞其筋骨所致。
婆家為了營生，想要開源節流，所以除了養雞養鴨以外，還養起水鹿。當年農村社會，道路都還少有柏油，兩旁都會長些野菜或各式樹木，構樹就是其中之一。阿如姑婆被吩咐一個星期至少要外出一趟用鐮刀割構樹葉子。青春正年華的阿如，出落得亭亭玉立，儼然一朵花。因此有媒人進門打探，問婆婆要不要把阿如嫁掉？「笑話！家裡正缺人手呢！」婆婆是私心的，一個阿如可以抵兩個人用，至於阿如的幸福是不在她的考量範圍內的。就這樣從年輕到老，阿如姑婆守著那個家，守著一窩又一窩的雞鴨及水鹿。日子近呼蒼白而無依。唯一一次得以返回娘家是母親過世，回去奔喪。以前傷心的時候，總覺得遠方還有個娘遠遠守護著。從今以後，連想望都沒個人影可以依偎了。
我認識喊姑婆時，姑婆已經一大把年紀了，仍然操持家務及養水鹿，有時剛好路過我家，姑婆會順便留下午餐，物質貧困的當年，因為姑婆的造訪，這時奶奶或母親就會想辦法加菜，至少讓餐桌上比平常多一兩道好菜。姑婆知道當時父母親為了要養活我們幾個小孩，已經灰頭土臉，所以都會把好吃的菜餚往我們小孩子碗裡夾，說她吃不下，要小孩子幫忙吃，那時還真渴望姑婆常來呢。認識構樹就這麼順理成章又別開生面，直到後來更大些，聽到構樹可以製作鈔票，更覺得其神奇了。
姑婆一生坎坷卻樂天知足，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傳統的枷鎖架在她身上，卻從不怨天尤人，遇到身體病痛，略諳草藥的姑婆會抓草藥自行熬湯飲用治療。若說天公疼憨人，一點不為過，我的姑婆活到九十高壽，睡夢中安祥離逝，最後一程並沒受到病痛半點折騰，母親每每提起就說是修來的，人虧天補，佛菩薩收去疼了!
2012/12/11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