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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臺北 楊澤

  
下午六點鐘的時候,在臺北,在八億國人的重圍裡,瑪麗安,我們的散步已變成不可能。一張張陌生的臉,我們的國人橫阻了你我的去路,緊閉著嘴唇,匆匆而行。
 
瑪麗安,我幾次想帶你切斷噪音,抄我們過去常走的僻徑到達寧靜地帶,可是一切顯得多麼無助,我再也找不到那些小路的入口。我自認的無辜,讓我覺得我們已錯入了最敏感的政治地帶:叛變、行刺、暴動埋伏四周──以及最大量的生死最大量的流離,以及,革命與反革命的名下,一切都帶著血腥,血淋淋的,血的感覺……
 
但是瑪麗安,這只是我一時的幻覺;我們並非在大陸的核心,而是在它邊緣的廣大海面。下午九點鐘的時候,假如我們像城裡其他的人從一場好萊塢的新片出來,愛與和平仍然佔領西門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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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澤,本名楊憲卿,生於1954年,臺灣嘉義縣人。七三年北上念書,其後留美十載,直至九O年返國。為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學士、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研究所碩士、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博士。
  
出版詩集《薔薇學派的誕生》、《彷彿在君父的城邦》、《人生不值得活的》、《新詩十九首:時間筆記本》。也曾擔任《中外文學》執行編輯、《中國時報》副總編輯、《中國時報》副刊組主任兼人間副刊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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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聲.字」小編張木木賞析
  
散文詩,在散文與詩之間擺盪、相互辯證,最終交錯成相容的整體。散文相較於詩,擁有更自由的形式構築,斷句、字數、用字,都不受侷限,情緒可以無拘束地流淌;詩相較於散文,節奏與結構相對重要許多,串連的整體要實現在每個細節中。當然短短幾句話依舊無法界定散文詩,只是讓讀者有個大致的理解。後文,小編以賞析〈在臺北〉一詩為主,也約略涉及散文詩。
  
讀〈在臺北〉可以明顯感受到此詩在形式上屬於散文,不分行、順著語氣敘述;而節奏上屬於新詩,從第一句便可看出「下午六點鐘的時候,在臺北,在八億國人的重圍裡,瑪麗安,我們的散步已變成不可能。」在臺北、瑪麗安這兩個三字詞語分別夾在句中,於散文的形式裡頭,創造和新詩相同的節奏頓點,而從第一段末:「以及最大量的生死最大量的流離,以及,革命與反革命的名下」前句寫到生死與流離,卻未用符號將兩者隔開,營造緊湊的節奏,連續兩個「以及」也同樣起了頓點的作用。
  
〈在臺北〉一詩收錄於《彷彿在君父的城邦》,1978年出版,此詩集充滿對舊有文化之嚮往、在當代的孤獨感,用「彷彿」二字說明君父的城邦早已不復存在,過去城邦、文化的存在都只停留在作者的想像。
  
首句寫到「八億國人的重圍」,數字等同1970年代的中國人口數,如此龐大的數量對比自己的孤獨,被八億人重圍,進而使雅致的散步成為不可能,散步可解讀為自我與過去土地、文化場域的溝通。然而此溝通卻被「緊閉著咀唇,匆匆而行」的國人阻擋。
  
接著瑪麗安出現,在此可粗談楊澤筆下的瑪麗安為何。楊澤早期的詩作常借用此形象,他在新版書序中說道瑪麗安:「既是性靈的代號,也是一種類似綠度母般的母親幻想,聲音幻想。」如同電影花樣年華中,承接秘密的樹洞,瑪麗安成為作者傾訴的承接者,詩中以其為情緒的港口與寄託。(註)
  
詩人亟欲走到寧靜的地帶,試圖尋找到達的路徑卻徒勞,反而「錯入」了當時1970敏感的政治地帶中,文化在此難以伸張,「叛變、行刺、暴亂埋伏四周」到處都是「最大量的生死最大量的流離」。但詩人嚮往身處之地,早已不復存在,只能看著當代之景,讓思緒不斷游離在時間的兩端。
  
第二段,詩人對瑪麗安訴說,發覺自己並非在所嚮往的文化陸地上頭,只是在邊緣的廣大海面,尋不到岸,想回到過去土地、文化的場域,但其實自己從未存在於過去,只是依賴想像。這種對存在的幻想與幻滅,只有詩人明白,因為在這個時代,若「從一場好萊塢的新片出來,愛與和平仍然佔領西門町」這個時空似乎仍滿足了大多數人,對他們而言,這裡充滿愛與和平,和詩人所見的生死與流離形成對比。
  
整首詩在現實和過去之間擺盪,去辯證認同與存在,詩人嚮往舊有文化,但自己卻未曾真正存在於過去,導致自己在現實的孤獨處境,以及過去的不可得。
  
(註)楊澤近年的詩作不再出現瑪麗安,他也在《彷彿在君父的城邦》新版書序中提到:「但當青春的夢想變得愈來愈激進,孤獨,且充滿了焦慮──從藍騎士往國族的鐵甲武士不斷傾斜──瑪麗安再也救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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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澤:台灣現代詩的浪漫歌者 (張家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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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浪漫到現實的轉變,楊澤的蛻變,正如他本人所說的:「詩人是一種樂於踰越的動物,總想要去跨越界限,去理解、觸摸與自己不同美學品味的嘗試。」

詩歌崇尚自然,浪漫與純真,純粹的詩歌經歷時間洗禮始終歷久彌新。英國大詩人濟慈因為一首《夜鶯頌》而被人稱為「夜鶯詩人」,而在台灣的現代詩壇,有著「薔薇騎士」美譽的楊澤同樣擁有十九世紀浪漫主義詩人的氣質。他的詩歌語言清新,以抒情為主調,思索人生境遇。

讀楊澤早年間的詩歌,唇齒間可以留得芳香,讀罷彷彿置身於一個被營造得近乎夢幻的青春樂園,愛是其中的永恆主題。在這個出生於台灣小縣城嘉義的詩人第一部詩歌作品《薔薇學派的誕生》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纖細敏感少年的浪漫青春獨白。「瑪麗安,你知道嗎?我已不想站在對的一邊,我只想站在愛的一邊。」瑪麗安是誰?亦真亦假?是少年幻想中的美的繆斯,或者是引領詩人走過煉獄的貝阿特麗切?我們無從而知。楊澤把早期的寫作過程,始終看作是一種個人的寫作過程,用他的話說:「年輕的時候是個人的寫作,青春的夢幻的力量,能讓少年孱弱的身心湧出異常強大的力量,那是很奇怪的,更接近氣喘或過敏的狀態,彷彿某種『寡人有疾』的青春熱病,在詩人身上發作得特別嚴重。」

如果說《薔薇學派的誕生》中的詩,是詩人帶著年輕人的心對這個世界的觀察。那麼兩年後出版的詩集《彷彿在君父的城邦》,則是詩人入世心境的刻畫。楊澤除了延續了浪漫炙熱的情感氛圍,更是將自己的寫作視野擴大擴廣。對於充滿想像力的異國情調書寫,以及對古典文明和祖國的抒情,這是楊澤在那幾年去國歸國的奔波中,將對生活和世界的感悟融進了詩歌裏。

努力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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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謠

回到何草不黃的年 
滄桑的桑乾河
枯乾的桑乾河
尋得一支蝕磨的狼牙鏃
鏃上血跡射殺了我

回到何草不玄的年代
鬱鬱的城齒
失憶的城齒──
一支築城者的羌笛
笛中哀音射殺了我

逝者已渺
再度憶起
我懷憂的白骨皚皚
再度憶起
牙月微升舊城址
曾悵悵刻下我底名

逝者已遠
滄海以南,藍田以北
逝者已逝
群山依舊匍伏來到
又故人般睽違萬里
在笛的克制與悲傷中
在笛的克制與悲傷中
我初廣遺忘
直到那遼遠歲月的盡頭
那牆上舊月
搗衣舊月
叫醒了我
(一九八六舊作重改)

文章出處:
現代詩復刊18

【自由副刊】【書與人】詩人邊走邊唱  楊澤談《新詩十九首:時間筆記本》

2016/07/18 06:00

https://photox.pchome.com.tw/s19/snowmusic/964/162959887565/ https://photox.pchome.com.tw/s19/snowmusic/964/162959887581/

詩人楊澤。 (王文麟╱攝影)

專訪◎蔡琳森

新作《新詩十九首:時間筆記本》。

初見楊澤(1954-)本人,從一個文青符號裡掙出肉身,是三年前某場詩集發表會。當時楊澤特地前來致意,匆匆一瞥瞬即脫走,不知又飄忽何方?該是如何謹慎(或善於蟄藏)之人,才會二十年與詩壇保持疏離等距,悠然潛伏喧譁聲場的外圍。在詩人楊澤心底,可能也有土星環恆常繞轉,伴他轉徙旅美生涯、返台後的編輯桌與課堂。與之對比,其新作展現俐落爽脆的詩風,似他平素一派名士身影,大隱於市,逡走街衢,出入溫州街、青田街上的書坊與食舖。遇上了初識朋友,便殷勤探問對方身世來歷;偶逢素交則簡單幾語爽朗,相詢近況。

時間的寵兒

楊澤愛談人的故事、地方的故事,也熱衷講述詩人們的軼聞掌故,裡面有繁華詠歎,有英雄與神使隱遁,從厄洛斯的僕役到蜜涅瓦的仕女,形色俱在,只是酒座詩場數歷改朝換代,人事換洗無數。

走過閃耀青春愁緒的瑪麗安,輝煌頹美擘思闢造的君父城邦,又自省喚出人生不值得活……曾以華靡詩行傾倒一整代文藝青年的楊澤,在不為人知的時刻,悄悄溜了出去。這是一個遠離母親、獨闖現世險阻的身影,毅然褪去了藻飾,成年的轉身以後,累聚更多人生經驗,更懂得如何掌握生活況味,這才緩緩走進了詩人所謂的「人生下半場」。

《新詩十九首》開篇序詩,藉擬人化的「世故體面的時間老爹」,衍續家庭羅曼史中父子對立又和解的劇碼,也像《聖經》浪蕩子返家的寓言,時而自我嘲謔、懺罪乞諒,時而誠摯地「長歌當哭」,歌樂的質地裡,顯現澄澈簡練的基調,且更摻混了江湖酒氣,催化慷慨口吻,朝世俗之面擲出朗朗歌吟。光陰流洩,青絲也許飛雪。詩人數度溯及過往,始終認為自己是備受眷顧的么兒。

「我生長在嘉義,是聽著台語老歌長大的。那時嘉義像個小碼頭,有舊書店、有唱片行,我讀了一些翻譯小說,也知道一些搖滾樂、古典樂,那裡的文化環境讓我自己摸索出來。後來念外文系,師長很照顧我們這些詩社小朋友,很幸運,出國前出了兩本詩集。」

回首往昔,楊澤認為,更切要的是自我摸索與顛仆的過程。「年輕時容易耽於自我幻夢,我們或多或少,間接或直接受到了西方現代派的影響,生吞活剝地讀,很自然就寫成那樣的詩。我想,那個階段其實是青春不涉世,不懂事,某種形式扮演與思想實驗實在過度了。回頭看才發現,詩裡反映的,並非我們自己體驗到的現代。」詩人反省的是如何指認、定義現代,以及做為一個有意願、有能力體察現世的寫作者,該要如何誠懇面對自我的現代經驗?

雅俗之辯&如何「現代」?

「意念的兒子,音樂的/孩童:我在古老的大地/暗覓你們」,楊澤娓娓侃訴這本新集的理念:「古詩十九首感性飽滿,可說是感傷到了極致,但它不是矯造的虛無,而是謹守抒情的客觀性。所有詩歌的源頭,其實不外風土人情世故,這是詩歌不能迴避的地平線。具普遍性的、不隔的、真正深刻觸動人心的謠曲,都在處理幾個人生的關鍵題旨。」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曹操〈短歌行〉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這是攸關「及時行樂」(carpe diem)的體悟,已具備了豁達、透徹的人生哲理。「老百姓唱歌都曉得人生海海,都明白往事如煙,只有困陷於形式遊戲、強說愁苦的現代詩人不明白這事。」

「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是對世物「何往」(ubi sunt)的叩問。「像孟浩然〈春曉〉的『花落知多少?』、Pete Seeger唱〈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或者法國詩人François Villon的名句『去年之雪啊而今安在?』(Mais où sont les neiges d’antan?)。面對無常,這些作品皆抒發了老嫗能解的嗟歎。」

此外更有monento mori,意為「記住(你會)死亡」。正因人意識到生命的有限,才能確認塵世與物質追求的虛幻短暫。楊澤再談及了《傳道書》首章:「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什麼益處?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日光之下,沒有新事,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世事一再重複,人生竟是如此空無。這種感慨與古詩十九首的「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若合符節。

「詩人倘若自居以雅,便很可能失之於雅。現代詩如果不甘、也不能碰觸人生的實相,就無法真正理解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像刻意保持一種高蹈姿態,反而跟世俗人情截然對立起來。」

古詩十九首是庶民謠曲的醇化

對楊澤來說,古詩十九首內蘊了非常現代的抒情風景。「這些詩有最飽滿的世俗感,描寫的盡是市井風塵,浪子、失意寒士與青樓歌女,背景是大都會洛陽,業已穿上了文明外衣,有豪宅與資本流轉衍生的名利場,金錢和欲望的花花世界。」多年來,詩人生活在台北,寫下了〈七條之歌〉、〈月出東城〉等作品,正好與古詩彼此鳴應。

這並非意在延引新古典的幽靈,而是再次確認了詩歌之所以有效的邏輯。「詩必須以民間傳統為基礎,才能找到生活與物質文明的沉澱物。此外,詩也需要古典的思想配備,讓詩在承續的脈絡裡擁有現代感。現代感,是詩人與上述兩者對話後才能應驗的。」楊澤自陳,語言上還是受了紀弦以降詩歌方法的影響,特別是瘂弦一些歌謠體的、風土性極強的作品。「但我的鄉愁是在台灣,包括幾十年來閱歷的人間世……我把自己放在這裡頭了。」真實的城市生活經驗,對楊澤來說是一種貼身的現世感。

年少時「無上的虛構」大抵鉛華洗盡,代之以詩酒風流、塵世廝混。詩人聲情不墜,更諳練現世條件之不可免,遂曳引出一條脫離現代詩既有疆域的路徑,其詩句更見短捷、率直,形貌近於歌體,講述著飽滿、可體觸的世情。

倘若詩的行進,與一個人在時間之河裡涉渡的行進相吻合,則詩人慣於重複句構,維繫著平衡感與節奏,再轉遞出差異,此中造就的張力,見證了時間的掠奪及贈予。《新詩十九首》邁著迂迴沖淡的步子,背負蕪雜的經驗與記憶,讓「不肖兒」緩緩走到時間老爹的跟前,彷彿在「不盈一握/最最楚楚可憐的瞬間」,發現自己,竟也有了時間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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