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燭 part 3 ----作者 周梅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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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仔伯從來不曾生這麼大的氣。上了年紀的人,成天躲在陰沉沉廂房, 時而鬧點病痛。阿認只要有空,就到阿公房裡清潔打掃,給老人家擦背洗頭。也只有在這時刻,祖孫倆才能感受那份息息相關,血脈相傳的綿密。而此刻,阿認心底就像那冷了的灶灰,燃不起火花而盡冒著薰人的烏煙。咳咳咳….這該死的灶台,該死的煙,這般折騰人。
夜裡,琛仔很晚才進房,進來就將她搖醒。「我有話跟你說,」月光下的眠床,一條新做的被子裹著阿認單薄的影子。「我決定到農場去做工。」
「什麼?」睏意在頃刻間消散。
「手巾寮農場在招工,我決定去。」
阿認整個清醒過來了,完完全全清醒過來。她睜著一雙純淨的眸子,苦痛像霧一般蒙上來。「為什麼 ? 你為什麼?」
「你心裡明白,」琛仔負氣般坐下來, 不發一語的瞪著窗外月光。臉上,那因複雜情緒糾纏而成的痛苦神色,不比阿認來得輕微。
「忍耐點嘛。」阿認輕聲要求,「為我-------」
「我一直都在忍耐,但我丟不起這個臉。我算什麼?你們把我當成什麼?成天挑我毛病,我受不了。」
「阿公那邊,過兩天我跟他解釋-----」
「不必,」琛仔一股腦跳起來。「我沒有錯,何必解釋?橫豎要走的,什麼也不用說。」屋子裡繞了一圈又一圈。「我非走不可。」
「你真的要走?」眉皺了,愁更濃。「你走了我怎麼辦?」
「隨便你。我是待不下, 真的待不下。你住這裡也好, 回蕭瓏也好,興仔益宰我都要帶走。」
「留一個,留一個陪我。」聲音低弱得幾乎聽不見。「我已經----有了, 你還要走?」
琛仔年輕的臉, 充滿憤慨和堅毅。決心早就下了。小小太西怎困得住這一顆澎湃的心?「益仔留下來幫你種田 : 我休假就回來看你。」轉身出門, 轉眼消失在月光底下。
阿認擁被而坐,望向窗外皎潔月色,不知為何,一縷哀愁席捲而來。新婚那日,她就知道,就了解自己跟一個桀驁不馴的人成了親。表面上,琛仔很勤奮地工作,很努力適應新環境,骨子裡,從未忘掉蕭瓏那個家那片土地。嘴裡談的總是他的列祖列宗,他那神勇的父親。「哪天我帶妳回家,看看我們的老房子。」這希望一直沒能實現。
忙嘛,農家總是忙得暈頭轉向。如今竟要走了,撇下她獨自去遠方。也眉什麼, 阿公不過多說了兩句----怪誰呢?阿認福在被上殷殷地哭了起來。那日肚子裡像是什麼在抽動,沒經驗嘛,趕緊跑去問三一。三姨呵呵笑了許久,把她笑得臉紅了半天。有了哩。三姨說,趕緊告訴你阿公。她沒說,隱忍著想讓他第一個知道,卻在這種情況道出來。琛仔就靜聽懂沒有?他到底懂不懂呢?
阿認迷迷糊糊睡著了卻在半夜裡驚醒,伸手一探, 還好,人還在,就又睡著了。待天亮,琛仔打好包袱,帶著興仔要出門。「不去跟阿公道別?」琛仔猶豫著,頭一搖,「知道了又要囉嗦個沒完,妳跟他說,我上農場做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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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回來啊?話到嘴邊又嚥下。阿認強忍住哀傷,目送他們兄弟倆走出丁家大門。走離大溪社區,走向阿認從來不曾去過的地方。「想也無從想起,」阿認只能跟三姨訴苦。「說走就走,根本不聽勸。」
「你一個人,又懷孕,怎麼耕種那麼大片土地?」
「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幸虧還有益仔。益仔實在是個好孩子,幫我不少忙。」
「琛仔走了,你阿公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現在我從早忙到晚,不似從前那麼清閒,根本沒時間跟阿公說話。倒是那個媽,說了一大堆,什麼自己的田地都種不好,還去做什麼工啦,天生賤骨頭啦。我聽秋舅講,琛仔不是做農場工,是去看守農場的。田裡的活他做不慣。」
「做不慣也不該拋下你----唉,過些日子孩子生下來,有得忙了。看你怎麼過。」三姨略帶憂愁的望著她。
琛仔一走,日子真是難過。
太西日一落就一片漆黑。阿認小的時候,對日落懷有一份恐懼,不喜歡回家,不喜歡這個充滿死寂的家。現在那種感覺又回來了。日一落廂房裡一片死寂。曾經有過的溫情和歡樂,都成為往日的回憶。臃腫的身材,笨拙的體態,加重體力的負擔。白日,阿認歪歪斜斜在田裡作活,益仔總是以他那超越年齡早熟的憂鬱看著他二嫂,這個完全不似農家出身的二嫂。搶著幫她的忙。「這個我來 -----二嫂, 你歇歇,我來做。」十歲的孩子能做什麼呢?-二十歲的小婦人卻得挑起全家生計。這一對親密的叔嫂,相依相靠,日頭底下,拼命的幹活,仍叫大半田地荒廢了,長滿野草。漫漫荒草,叫頂仔伯看了心疼。
六月,農事正忙。甘蔗插了一半,番薯等著插播,阿認就在這節骨眼生下她的第一個孩子。一個瘦小紅皺的嬰兒。
最高興的莫過於頂仔伯了。想著這丁家終於又延續了一代。儘管阿媽嘴裡不屑地說生了個賠錢貨。頂仔伯那歡喜勁兒,親自到蕭瓏市場去買上好的豬肝,還叫阿媽將家裡養的土雞一隻一隻燉來給阿認補月子。阿媽不得不吩咐那個妗分出時間來照顧她。
頂仔伯不時站在廂房門口問,「是不是奶水不夠?夜裡聽她哭了好幾回。」頂仔伯一夜起身好幾回,就為了聽聽有無孩子的哭聲。「餵她吃奶啊,定是肚子餓了。」
「剛餵過, 就是哭嘛。」「一泡尿一回奶,尿了就餓了。快餵她吃。」
阿認的奶頭幾乎沒有一刻離開孩子。先是脹脹的,一陣又一陣刺痛,漸漸習慣,可還是止不住痛。偏那緊含住奶頭的小嘴巴就是不放。「貪吃唷,貪吃查某長大誰敢要呢。」終於有一個可以喁喁私語的對象。阿認整天對著女兒說悄悄話, 不再覺得長夜漫漫,不再感到空屋寂寂。( p. 54 )
備註 : 先解釋 為何 叫 轉燭? 人生不過像支燭火, 轉眼燃燒淨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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