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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燭 ---周梅春   p 61---p 68   Part 4 完結

 

阿認生下一個紅皺皺愛哭愛鬧的孩子,更見豐腴。她那似羞怯又溫柔的眼神,好似終日盼望他回來回來了卻又囉嗦個沒完。我真的沒辦法啦,田裡的是真的做不來啦。你看人加收幾成我們收幾成。你跟興仔回來幫忙還差不多。可從沒想過要再回來,回來做泰熙農夫, 作態西贅婿。孩子報戶口時他給冠上自己的性。橫豎阿認不姓丁,再怎麼也無法給丁家傳宗接代。倒是那個舅一連生下好幾個孩子,個個都是阿認的表弟,丁家的子子孫孫。

 

阿媽越來越喜歡數落他們不是。無法將分到的田地充分耕種利用,成為她得理不讓的氣勢。頂仔伯在妻子跟孫女兒之間,越來越無法保持沉默。孫女兒是嬌慣了的,怎挑得起這麼重的擔子怪只怪給她挑了這麼不負責任的丈夫。人家是農忙時做自己的工作,清閒了再到外地打工。他呢拋下妻女什麼都不管,還叫阿認替他養弟弟。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這火,琛仔回來搧得正旺。頂仔伯積壓下來的怒氣一股腦擲了出去,全叫琛仔接收。琛仔豈肯忍受這口氣他要阿認搬家。他要阿認搬家。搬回蕭壟,我做工賺錢養活你們。

 

阿認不肯。去到蕭壟,你還不是不在家。在這裡,我跟每一個人都熟。」「熟有個屁用!」琛仔隱忍著幾乎要發作的脾氣。他用力搥柱子,的一聲窗子都震動起來。
 

琛仔越來越不想回家。回來頂多助個一天兩天就又走了。

 

阿認的工作越來越繁重,月子一過,重又奔逐在太陽底下。這回多了個礙手礙腳的小東西,日裡揹,夜裡抱,平平安安倒過得去。那日裡小東西陡地全身發燙, 燒得臉都紅了。阿認什麼都不懂,所有能穿能蓋的東西全給用上,陪她悶在屋裏頭。孩子不斷啼哭,又吵又鬧ㄝ漸漸阿認的奶頭也不管用,不吃不喝,僅只一天,眼窩就陷了。抱去給和尚婆收驚吧, 定是驚嚇到了。阿公不斷催促。和尚婆住在嵾偉一幢陰森潮濕的土角厝,周遭一圈豬仔,髒污污地發出一股可怕的臭酸味兒。阿認每次經過,總要摀著鼻子,卻又好奇地朝裡張望。土角厝裡一片漆黑, 就連一身黑衣的和尚婆坐在屋裡也溶成一片, 什麼也瞧不見。

 

小時候, 阿認三天兩頭被送進黑屋子收驚。面對嚴肅冷漠的和尚婆,以及滿屋子形形色色的佛像, 嗆人的煙霧, 阿認總感覺要窒息般, 屏息靜氣, 任由和尚婆在自己身上作法,舉手趨步撒豆驅邪。

 

阿認抱著女兒,遠遠地望見土角厝前一團烏黑東西在蠕動, 走近一看, 原來是和尚婆蹲在那撿豆子呢。

阿認步得不蹲下去,蹲在和尚婆面前。一張臉緩緩抬起,是一張多皺摺的臉。那摺紋,就像一張柔縐的紙張, 一塊下水會縮會縐的布, 撈上來權變了行,可怖的臉。阿認暗暗一驚,感覺那雙灰濛的眼眸已經瞧不見什麼了。卻又掙扎著徵得老大。

誰呀?」「收驚來的嗎?」

你是---第一次來誰家子孫?」

我是頂仔伯的孫女兒。

那是阿認了, 對吧?」和尚婆站到一,半 就因佝僂的腰身無法挺直。上半身成四十五度傾斜。

和尚婆手扶門框, 磨磨蹭蹭走到屋哩,從四腳桌上取下一杯米, 用布巾包著, 一面點燃香枝和金紙聯, 嘴裏頭喃喃自語。 阿認端坐案前一角, 虔誠懇切地望著和尚婆, 望著灰暗中兩隻高燒的火燭, 彷彿回到童年, 和尚婆在她身上揮動手裡杯米和香枝, 口中念念有詞,鼠頭來收驚, 鼠尾來扶鎮,牛頭來收驚...牛尾來….這樣十二生肖一輪,大人小孩都相信, 驚邪全給收走了。

 

和尚婆打開布巾包著的杯子,就窗口光線一瞧,「哦, 這驚怖小呢。你看, 衡的豎的米粒啊, 又是雜亂的線路。」「明天看看,沒有好轉就要打通五路好漢。」

「就是好兄弟嘛。」

「什麼好兄弟?」

「阿認你怎麼什麼都不懂?你那麼妗什麼都懂哪,她三天兩頭抱孩子來收驚,什麼都懂。你阿媽沒有教你嗎好兄弟就是孤魂野鬼,無主的啦,被纏上部襖辦咧。」

「辦些牲禮在家門口祭拜, 嘴裡求他放孩子一條生路,等孩子病好,多燒些金紙給他啦。」

 

收過驚,祭過好兄弟,孩子仍然高燒不退,小臉皮已經皮包骨,再無力氣嚎哭, 只偶而發出細弱的呻吟,像是證明她仍是存在的小生命。

 

阿認感到椎心苦痛,鎮日無告地摟著孩子流淚。日出日後,對她們母女來說變得毫無意義。最怕長夜漫漫孩子在懷中一陣抽筋, 斷了氣般, 叫阿認想喊卻怎麼也喊不出。

「二哥怎麼不回來?二哥回來就好了。」益仔蹲在門檻,一改頑皮神氣,憂悒地望著二嫂「二哥回來就好了。」

 

午后,頂仔伯自蕭壟請回一位先生媽,又捏又揉,差點把孩子弄憋了氣。望著滿嘴黑藥粉,哭得嗓音都啞了的孩子,阿認再也掉不出一滴淚。木然地抱著孩子在屋裡踱步著。

 

夜裡,感覺懷中是一灘柔軟無生命的物體,卻又睜著一雙渙散瞪得人心慌。阿認緊緊抱著她。將臉垂在胸口。不知幾時,頂仔伯站在房門口。「如果----也是命。阿認,不要難過,你爹娘會保佑她的。」

 

為什麼?為什麼生命這般脆弱?既然來了,就該好好走一回。為什麼死亡的陰影,總離不開阿認?在他四周,當頭罩下,毫無商量餘地?

 

夜深了。....月光下的籬們彷彿動了一下,是動了一下。有人在推。接著躍牆進來。 琛仔。琛仔剛踏進房門,她就哭得小孩一般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琛仔摸摸孩子的頭,摸摸孩子手脈。「你起火, 準備瓦罐子, 我去抓藥。」

 

琛仔動作飛快,一轉眼不見人影。不知為什麼,阿認突然輕鬆起來,眼前陡地明亮,不再傷心絕望。她趕緊起火洗淨罐子,剛準備就緒,琛仔就回來了。過了一會兒,藥煎好,夫妻倆合力給孩子灌下苦苦的藥。

「以後生病, 帶去蕭壟請漢醫治病,小感冒,幾帖藥就會好。」

幾時上過蕭壟?從小到大,走來走去就這麼幾條彎彎小徑,以及山崙下大片翠綠原野。阿認是沒見過世面的女子。

 

為孩子,琛仔多住幾天,阿認下意識盼望孩子不要好得太快,偏很快就能吃能睡,完全好了。

 

阿媽逢人就邀功,若非她叫頂仔去請先生媽, 哪會好這麼快?

 

只有阿認心底明白,對這聚少離多的丈夫, 阿認又多一番新的認識。

( p. 6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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